陈苏平
“ 给提提意见“ —征当看齐鸣的画时, 他总爱这么说, 这是他在学生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提什么呢?
在这个心浮气躁的时代, 据说有个性够层次的人都没这个习惯, 谁还耐烦听别人提什么, 又有谁耐烦给别人提什么呢然而他却愿意这样, 愿意问, 也愿意听, 并且是很真诚的。
他井不需要这样来表达自己的谦虚, 也并没因此而丧失了个性, 而只是觉得这样更适合于他。并且他也在这种不停地切磋与艺术实践中, 搞出了一批很够层次的作品, 靠了这些作品, 他在北方的工笔人物画坛, 很成功地奠定了自己独领风骚的地位。
北方的路
在北方, 其象风格的中国画, 可说是方兴未艾, 不独人物画, 山水、花鸟亦如是, 似乎越发地带有一种特色的意思了。
当南方的画家们在燥热的气候一轮又一轮地不停地否定自己的付候, 这里的画家们大多是在重复自己, 他们似乎不大喜欢变来变去如果不是出自内心的渴望与需求的话, 他们也就不在语言的选择卜朝三暮四, 而宁可用一些简单质朴的语言, 去真诚的表达自己。应该指出的是, 这样一种选择并不比否定自己来得容易, 或许它更需要勇气和信念, 以及忍者的性格。从这个意义讲, 齐鸣是一个典型的北方画家, 一个始终通过其象的方式负载自己情思的画家。看看他作品的题目《牧牛》、《牧羊》、《老姐妹》、《家》、《青纱帐》、《八月豆香》以及组画《人体》、《水鸟》便可一目了然。他们太生活也太具象了。如果考虑到这种具象和语言完全是通过工笔的手法锻造出来的, 由此不难想象, 他是一位怎样的勤苦的艺术家了。
齐鸣作品的这种写实风格可以追溯到他的学生时代。从那时起他就表现出对卜形象的特殊敏感以及不同寻常的把握能力, 他的素描在班里始终是第一流的。他总是能把整体氛围与深入刻划处理得恰到好处。可以说对写实风格的迷恋, 并不是他刻意追求的结果, 而是出于他天赋的品格。
不过, 在他早期的作品中, 这种通过素描来精到地把握形象的优势, 并没给他带来多少乐趣, 甚至有一度曾让他相当苦恼, 他不得不用素描的技巧去填充笔墨的空缺,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既失去了素描的纯朴和力度, 也失去了中国画的简洁和意境。剩下的只是国画工具素描的尴尬。毫无疑问, 这儿乎是每一个从事写实国画人物创作的艺术家, 所遇到的共同的苦恼──写实与笔墨不可兼得的两难困境。在这个问题上, 无论南方或北方的艺术家都同受煎熬。而对齐鸣来说, 当他盯着、激动、迷恋于形象的魅力时, 也就忘怀了笔墨还有其独存的价值。他并不缺少悟性, 只是无暇顾及应该说, 这种得意而忘言正该是艺术创造所应有的品格, 只是当人们从艺术语言的角度来看问题时, 也的确有足够的理由来垢病这种语意模糊的作品, 对此我们至今仍耳熟能详。
不过问题并不在写实与否, 齐鸣很清醒地了解这一点, 因此, 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的选择, 也从没放弃作品的写实风格, 他坚信在具象的世界里能够找到那独属于他的语言方式, 也坚信在那里能够蕴含他形而上的精灵。
这就是他的路, 一条很天然地属于他的道路, 一条他走在上面能自由呼吸并乐不知返的道路, 在那里, 他投入了自己全部的梦想和激情, 他要让笔「的人物在他所营造的“ 真实的情境中”说出他心中的别一样的美来。
躲避崇高
看齐鸣的画, 不见崇高。
对于国画的、人物的、写实的画家齐鸣来说, 烦恼似乎总在那些拐角处等着他当他不断地让别人给他的画提意见时, 他其实是在心中不断地向自己提问。他从没找到一种单向的解答, 就像你在他的画中看不到崇高那样, 你也看不到卑下。
他在两难之间寻求平衡。
《两姐妹》、《青纱帐》、《泉》、《八月豆香》在这些标题绘画作品中, 他很成功地回避了那种概念化了的价值判断, 不再纠缠于真善美、假丑恶之类的两分概念, 也不依此来判断作品的高卜、优劣, 而正是这个价值判断曾使许多艺术家在动笔之前就有了心理定势, 眼睛盯着“ 崇高” , 心里揣着“ 责任” , 图解之后, 就产生了有用的作品, 而不是艺术作品。
齐鸣躲避了它, 他的作品中看不到那些割裂的概念的痕迹, 在他看来, 生命是完整的, 任何一分为二都只会得到标本而不是生命。
他存心不拿给我们那个“ 崇高的标本” 。看他画的人物, 一个、两个、最多不超过三个, 都是生活中极普通的人, 平和自然, 不悲苦, 也不甜腻, 不那么高大, 但也绝不渺小, 他不给你张扬出喜怒哀乐, 也不给你判定好坏对错, 他只想让他们依生命的本来面目存在于它的画中, 让这生命的, 本然的, 真实的存在直面观众。他自己绝不妄加一词。
用那位美国白发诗人的话说就是“ 对艺术来讲, 采用动物的十分正确而又漫不经心的运动和林间树木以及路旁青草的纯正感情作为表达手段, 是艺术的十全十美的胜利。”
把割裂的弥合起来, 把受摆布的灵魂重新拉回自然, 把人性重新赋予人, 把生命按其存在的样子去感受齐鸣在用他的艺术来还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他在回避的同时, 也就选择了另一种价值。
也躲避激情
看齐鸣的画, 也不见激情!
他不喜欢那种直露的宣泄, 也羞于虚张声势的呐喊他喜欢像溪水那样静静流淌, 娓娓道来。与其说他由于激情而画画, 不如说他因画而沉醉!
因为这沉醉,他忘记了自我, 忘记了个性, 也埋葬了他的激情他沉醉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 在此时, 任何刻意的激情, 都显得虚假和做作。
他只向心灵发问, 而从不张扬于外。
他沉醉的天地简单平实, 一个, 两个, 最多不过三个人石头、草木、还有溪水和天空。一阵微风, 几丝白发, 童稚迷惘的眼睛, 曾经沧桑的额角石苔痕, 水边青草, 几声夏虫的鸣叫。无疑, 这一切在他的笔下都被赋予了非同一般的意味, 一种让别人也沉醉其中的清纯的境界。他总是很谨慎地把握这种意境。从不放笔直扫, 或颐指气使, 他不愿搅扰这有益于生命的宁静, 他把灿烂的激情隐含于平淡之中, 隐含于生命的背后, 化作了青草、人物、苔痕与虫鸣的恬然的生命而跃然纸。
简单中隐含精微, 朴实中蕴含灵秀, 森严缤密中弥漫着清幽舒朗的雅兴, 木纳生涩中饱含人性之温情, 这就是躲避的结果, 也因此构成了齐鸣作品很特别的文化品味。
生活
看齐鸣的画有一种操作感。
这种操作感不是指现今流行的“ 制作” 效果的意思。在此值得一提的是齐鸣画画从不去“ 做” , 而纯粹是画。
这种操作感是指齐鸣总是倾心于对一种分寸感的把握与控制卜。他总是在自己的作品中不留痕迹地把生活重新整理了一番, 溶人了自己对生活的感情, 用他的话说就是──寓灵性于规矩之中, 寓常理于常形之中, 寓天趣于物趣之中。不难看出, 生活于他只是一个载体, 一种契机, 写实也只是手段, 目的是要寓此三昧, 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原来他并非只是模写生活, 他要写其表而寓其意并且还要不留痕迹, 难怪他要斤斤于分寸感的把握了。
仔细品味他的作品之后, 你就会发现, 在极尽生活化的精到刻画的背后隐含着超现实的意味。有趣的是他不借助荒诞, 不把生活做陌生化的处理, 也不模糊时空概念, 而仅凭画面本身的张力感—满纸的写实而又与真实情境相错位的手法来达到这一境界像《老姐妹》的突兀构图, 人物间的无交流及性别的模糊性, 《青纱帐》不合谐的宁静气氛等, 物与境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迫使你不能把思绪仅仅停留在表面化的生活层面卜而不得不去作深一层次的思考。
生活只是把你引人他作品中去的路标而已, 沿着你所熟悉和亲切的路径,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一个纯属天籁的地方, 这就是他要引领你去的地方。
同他一起步入自然, 这就是他的艺术。
那飘动的白发, 迷惘童稚的眼睛, 微风吹过, 飘来的几声虫鸣⋯ ⋯
它断不是我们概念中的那种生活, 它跳出了生活的樊篱之外, 使我们面对了永恒。
这就是齐鸣在他的作品中为我们把握出, 控制出, 操作出的迥然一格的情境。
美
在齐鸣的风俗画中, 他试图在某种程度卜保留生活的痕迹, 以借此平易近人的方式来体现出不同于生活的终极关怀。
现在让我们换一个角度, 来切近他的另一类作品, 这是他在一种颇为惬意与轻松的氛围下完成的作品—组画《人体》、《水鸟》以及一些肖像画等。由于不必像标题绘画那样苦恼于各种矛盾的拥挤和分寸感的把握, 可以专注而单纯地投人进去, 因此, 在这些画中, 他的工笔画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 其绘画语言也走出了素描的阴影而散发出纯净、舒朗、雅致的传统底蕴。这是他比较成熟的具有唯美主义倾向的作品。
如果仅仅从一笔一墨的角度去考量他的作品, 你肯定找不到传统的出处, 他把传统看得很宽泛, 从不拘泥某家某派或南宗北宗。他认为传统是一种多层面的混合体, 而不具单一的口味, 那里有文人隐士的儒雅, 也有民间艺人的野风。有宗教的灵光, 也有市俗的烟火。更不要说各个朝代所独有的迥然有别的美的范式了。
从另一种角度来说, 任何传统都不能解决当下我们所面临的问题, 同样地, 也不能解决齐鸣面临的间题。当他极力避免用毛笔去画素描时, 他只是把传统当作了一件武器, 而不是醉入传统。
说到究竟处, 一个真正了解传统的人必将是抛弃传统的人。
齐鸣还没有臻此境界, 他还不能无拘无束地说他想说的一切。我们现在看到的还只是一个走人传统的齐鸣。不过从他的这些唯美主义的作品中, 我们似乎已看到了端倪—在把握传统的底蕴同时, 他并不过分靠近某一类传统, 更主要的是他对形、把握天, 、线的处理, 更多是出于内心的感觉, 及对这种感觉的 , 而不受制于某种格法与程式, 由此我相信, 总有一齐鸣将不再依赖传统的拐杖去找寻他的美。
走在路上
听齐鸣说, 他是一个随遇而安的旅行者。他只需走在路卜, 走在离他最近的那条路卜, 左顾右盼, 含英咀华, 而不必管这条路通向何方。
他是个地道的旅行者, 他开放着自己的心灵, 享用着这条路所带给他的不期而至的美并把它放人身后那个叫“ 艺术”的背囊中, 继续前行。而那些眼睛紧盯着目标的人, 倒忘了身边的好景致, 当他到达了目标时如果真有什么目标的话, 他会发现在背囊中连裸章都没有留下。
他不是那种行色匆匆的人, 他要驻足观察看个究竟, 几片叶子, 一络青丝, 迷朦清纯的眼睛, 布满皱纹的双手, 石上青苔, 水中倒影⋯ ⋯他都不错过泥土的清香, 夏虫的鸣叫, 他都给予同样的关怀!
⋯ ⋯前面的路没有尽头, 谁知道在那个最近的拐角处会有什么在等着他呢, 他不祈望, 也不幻想, 只是和往常一样, 挎上背囊, 沿着脚下的路, 独自前行。
你!愿意与他同行吗和他同行, 你将不会失望。
1993年仲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