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的遐思
汪民安
简捷,空旷,寂寥,庄重,理性,暗哑――舒群的画面完全排斥了欲望。圆形和柱形,单纯的造型――这看上去甚至只是一种几何形的绘画,除了这些几何般的造型外,画面上什么也没有――这种单纯的几何图形,如此地简捷,如此地干净,如此地清洁――我们甚至会说,它清洁得有些单调,甚至擦掉了历史的尘埃,擦掉了世俗的气息――我们在这里甚至抓不到人的踪影。
这是一个柱子和回廊达成的空间,柱子和回廊,这是一个奇妙的组合,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类似于几何学的游戏,画面构图完全遵照几何学的造型,非常直,非常蜷曲,充满弧形,这个构图中,没有任何感觉的偏差。事实上,我们甚至要说,这完全是对感觉的清除,好像要将这种个人性,要将身体和欲望完全排斥掉,让冷静的几何学原理自然地统治画面,我们甚至要说,这类似一种科学画面,用舒群的说法,是一种理性主义的绘画,一种绝对主义的绘画。感觉在这里像是杂质一样,一定要被画面排除。画面容忍不了任何的心理缠绵,容忍不了感觉。但是,奇怪的是,这种排斥感觉的东西,这种科学和理性,却总是萌发了另外一种感觉:一种凝重的感觉,一种硬朗的感觉。即便画面中被圆形和柱型所控制,这些圆形也决不温馨,决不妥贴,决不充满伤感。圆形奇妙地通向了它一向格格不入的硬朗。剔除感觉的东西,并不是通向一种感觉的匮乏,而是通向一种硬朗,坚决,绝对甚至是饱满的感觉――一种不屈从的感觉。
画面构图上的这种不屈从的感觉,因为它依附于教堂而加剧了。这里,教堂的意义受到了微妙的改造,教堂中没有钟声和吟唱。这里没有人迹,这像是无神的教堂,无信徒的教堂,无道具和无氛围的教堂,一种空的教堂。具体的宗教内容被剔除了,而被抽象为一种信念空间。舒群似乎要将不屈从上升到信念的高度,或者说,将不屈从视做是宗教感。这是一种没有圣礼和圣事的宗教,一种俗世的宗教,一种修身的宗教。正是这种宗教般的信念支撑着这种不屈从。舒群全力以赴地画柱子,这些圆柱子是画面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对象。在什么意义上引人注目?它们是主体,醒目地占据着画面的物质性层面,它们安静,沉默,同时不乏视觉的挤压力量。但是,这些柱子还表明着一种强烈的支撑性,不仅是建筑物的支撑,是这些画的一个内在结构性支撑,同时也是精神的支撑。画面――无论是建筑学意义上的,还是感觉意义上的,都植根于这些圆柱子。而那些园柱子,本身被一种深深的孤独所环绕,它们一排排地耸立着,相互之间冷静而严肃,它们看上去像哑巴一样毫无动静,但正是这种宁静,却构成了支撑的力量。看起来,它们的使命就是支撑,它们的全部存在性就是支撑。越是孤独,越是需要支撑。反过来,越支撑,越孤独。支撑总是和孤独相依为命。画面就此出现了两个有联系的症状:垂直和沉默。这是一种垂直性的绘画,但绝不是下坠,而是支撑;这也是一种要发声的绘画,但绝不是嘈杂,而是暗哑。
被科学主义支配的画面,构筑的是一个空的空间。到处都是空的,这是镂空――有一种网状的格式,一种能四处穿越的感觉。园的柱子,造成的是一层一层的空的空间,这些圆柱并不试图玩弄一场单纯的空间游戏,这个空间是单纯的穿透性空间,它们到处流露着虚空,虚空穿透了这个空间――不仅是物质意义上的虚空,而且是精神意义上的虚空。物质的空间,在这里总是应和着精神的空间。柱子和长廊,没有将这个空间封闭起来,而是有大量的缺口,有通道,有无边无际的通向无限的通道――这个缺口完全被黑暗所填充,完全被黑暗所注满。我们甚至可以说,被黑暗所堵住。空的恰好是饱和的,是厚重的,是密不透风的――这是黑的缝隙――舒群奇特地颠倒了色彩和空间的关系:空缝是饱和的,实体则是透明的;空缝则是密封的,实体是发光的;空缝是黑色的,实体则是白色的。这种空的空间,正是由于这种色彩的对照和颠倒,而发生了内部的灾变。光线与黑影,浅与深,明与暗的急剧转换,使得精神的统一性也崩溃了,色彩的灾变暗示了感觉和精神的灾变。光的明暗交错,则是时间的断裂和延续。光在画面中是突变的,这构成了时间的褶皱。就此,光线从无限变成了深渊,从明亮变成了黑夜,从路的尽头变成了遥远的黑洞。光线,以及光线所穿透的虚空居然被闭锁起来;只有它们的背景推出了那些发光的柱子和地面。这些实体,这些柱子和建筑物则是透明的,这些不发光的密闭实体居然成为光的源头。感觉被颠倒了――视觉的颠倒,精神的颠倒,空间的自我颠倒――这不是一场灾变(无论是绘画意义的灾变还是精神意义的灾变)是什么?这也是一场辩证法:黑与白的辩证法:越是虚空的东西,越是充实;越是充实的地方,越是乌有;越是没有神迹的地方,越是充满了神魅;越是黑暗的地方,越应该有光出现;越是光的地方,越是黑暗。
最长的黑暗是长廊的尽头。这些长廊的出口,它一旦迈出去的话,就是一个虚空一样的深渊,既像是苍穹,也像是黑夜,既像是地狱,也像是黑洞,漫漫无边,它强烈地吞噬着你,将你引入其中。出口是一个无限的黑夜,但这并没有催生绝望,而是加重了孤独。这些画与绝望无关,与孤独相关,这是一种完全的孤独,一种不折不扣的孤独――这种孤独如此地绝对(或许在这个意义上,舒群称之为绝对主义),以至于它和犬儒主义格格不入。就此,画面从这里通向了一种超验,哪怕超验置身于黑夜。这种黑夜的超验像漩涡一样在吸引着思考,一个孤独者的思考。
孤独,历史,黑夜,深渊,这些宗教般的神圣经验,就这样出现在画面中,时代的喧嚣被挡在画面之外――这是超验的追述,我们看到了一个孤独者超越了历史的沉思――这看起来有点不合时宜,但是,为什么一种纯粹的抽象思考,一种纯粹的超越世俗的思辨,一种直达上苍的思考,在今天,为什么显得如此地冷落和不合时宜呢?在一个犬儒主义盛行的世界中,这些思考和行为甚至显得有些离群索居,但是,难道,历史的进程不就是由少数不合时宜的人和绝大多数趋炎附势的人冲突而得以展开的吗?历史的进程不就是由那些不合时宜的人将那些趋炎附势的人的抛弃进程吗?舒群置身于一个偏远的成都,对光线与阴影的故意颠倒,使得他成为这样的不合时宜的孤独者。或许这个孤独者埋身于黑影之中,但是,我们在这些画面上已经看到了,这样一个孤独者,不仅有他的支撑,还有他的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