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兰克拉科夫举行的第41届世界遗产大会结束一段时间了,不妨讲一个关于别的国家申遗的故事,给这一段时间的“申遗热”降降温。
此事事关两条人文底蕴深厚的河流——一个是法国的卢瓦尔河(Loire),另一个是德国的易北河(Elbe)。它们都曾依照“文化景观”的类别,申请登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的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而且也都因为不合时宜的现代建设,各自遭到了评估专家的质疑。最终,恶劣程度近乎“州官放火”的卢瓦尔河谷成功登入世界遗产名录,而“百姓点灯”的易北河谷却被罕见地除名……
昂布瓦兹(Amboise)地段的卢瓦尔河,远处是一座法国王室城堡。
德累斯顿(Dresden)古城的易北河畔,背景可见著名的巴洛克风格圣母大教堂(Frauenkirche)。
先来说说法国的卢瓦尔河谷,它展现着延续千年的人类活动,因地制宜的农业耕作和水路交通塑造了独一无二的文化景观,同时作为法国王室的发祥地,河谷保存了美轮美奂的贵族城堡群,包括体现了文艺复兴巨匠达芬奇设计思想的著名古迹——香波堡(Château de Chambord)。
香波堡是法国的著名旅游景点,每年都吸引着大批中国游客前来参观。
这座华丽的城堡早在1981年就以其建筑本身登录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然而,在1999年,法国政府以取消香波堡单独的世遗身份为代价,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扩大化的申请,准备将从卢瓦尔河畔的叙利(Sully-sur-Loire)到沙隆(Chalonnes)总长270余公里的一段卢瓦尔河河道和岸边的耕地,以及沿途的古城和城堡全部变成世界遗产!
“文化景观”这个非传统的遗产类别,在1992年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纳入世界遗产体系。法国提出的卢瓦尔河谷项目,长度几乎达到了国土东西长度的一半,而且将农业和城市的景观合并申遗,在当时可谓大胆前卫,足见政府的野心和用力。
卢瓦尔河谷保护范围及建设控制地带规划图(2000年版),橘黄色为保护范围,黄色为建控地带,右上角可见其在全国国土中的位置。
当年,法国政府提交的申遗文本辞藻华丽,堪称完美,不仅成功搔挠到了如“文化传播与交流”“天人和谐与互动”等各种流行的价值点,还高调地使用了二战时期的“甜蜜法兰西”(La Douce France)这个今天看来饱含民粹主义嫌疑的“抗德”爱国口号。无论如何,这些努力还是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业顾问机构——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的首肯,以及第23届世界遗产大会的总体认可。
然而,卢瓦尔河谷的申遗之役并未就此告捷……世遗大会的一些国家代表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在卢瓦尔河上游,就在距离著名的香波堡最近的一段河道上,竟然耸立着一座庞然大物——圣劳朗核电站!
圣劳朗核电站俯瞰。
圣劳朗核电站鸟瞰。
这座核电站于1969年投入使用,是法国58座仍在运转的核电设施之一。毋庸置疑,核电站对遗产地的负面影响是巨大而多面的,它距离香波堡国家保护地的边界直线距离仅有7公里,二期工程两座硕大的水泥冷却塔,在28公里外的古城布洛瓦(Blois)河段都清晰可见。
而且,作为一个“文化景观”类型的申遗项目,卢瓦尔河谷最重要的遗产本体即河流本身。圣劳朗核电站恰恰占据了河道正中的一片沙洲,抽取河水进行冷却,并将废水排入河道。1969年和1980年,核电站两次发生堆芯熔毁重大事故。1980年的事故还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危险的10大核泄露之一,导致河水中至今还可以检测出微量放射性物质——铀239。
28公里以外,在布洛瓦古城的大桥上,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圣劳朗核电站冒着水汽的冷却塔。
更为讽刺的是,在1999年的第23届世遗大会上,不论是法国政府提交的申遗文本,还是ICOMOS的正式评估文件,二者均对核电站的存在只字未提!这一点引起了许多与会国家代表的强烈质疑,开启了漫长的国际口水战。
法国是世界上最为依赖核能的国家,根据2016年的统计,全国72.3%的电力来自于核能。政府申遗的力度虽大,但也不可能极端到移除一座核电站的地步。于是,面对各国的质疑,法国代表提出了一个机智的辩解——根据《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中对“文化景观”这一概念的分类定义,将核电站理解为“持续有机演进的景观”之代表。他们认为,卢瓦尔河谷的景观所体现出的人与自然之互动这一历史进程仍在继续,并且应该包括现代的工业设施……这就等于是在说:是的,核电站就在那里!不仅如此,它还是“甜蜜法兰西”永恒文化景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2015年中文版《操作指南》中关于“有机演进景观”的定义。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强烈反对将核电站列入世界遗产,表示法国如果成功将开启恶劣的先河。漫长的辩论演变成激烈的交锋,连对“有机演变的景观”这个已经写入《操作指南》的概念,其定义和解读都重新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大会不得已执行投票表决,包括中国在内的12个国家投票支持法国,7票反对,2票弃权。但是由于议事章程执行绝对多数原则,赞成的数量未达到有效票的三分之二,卢瓦尔河谷败选,遭到延迟审议(deferral)处理。
一年以后,法国人多方游说,在重新提交的报告中,将圣劳朗核电站的地块从保护范围中剪裁出去,像“皇帝的新装”一样,在河道上形成一块空白的非保护区。就这样,在各方的妥协之下,卢瓦尔河谷于2000年成功“甩掉污点”,跻身世界遗产之列。而核电站则继续险情不断,2014年,由于控制系统故障,少量的射钠溢出,悠然飘散到香波堡一带的大气中……
圣劳朗核电站静静地站在那里,遗产专家一思考,它就会发笑。
经修改后被认可的申遗方案,圣劳朗核电站所在的一段卢瓦尔河河道被从保护区中抹去。
从昂布瓦兹城堡俯瞰卢瓦尔河,古城与河道紧密相连,法国人民丝毫不畏惧核泄露的危险,每年夏天这里都会成为度假胜地。
2004年,在卢瓦尔河谷成功登录世界遗产名录4年之后,另一条河流也以“文化景观”之名成为了世界遗产,这就是德国的易北河。然而德国人的行事作风终究不及邻邦“放飞自我”,仅仅把流经德累斯顿古城及郊野总长18公里的一小段河谷拿出来申遗。
德累斯顿易北河谷保护范围及建设控制地带规划图,深绿色为保护范围,浅绿色为建控地带,左上部的蓝色线圈内为德累斯顿老城的范围。
这项文化景观主要由两部分内容构成——一部分是城市中的河谷,它见证了萨克森侯国几个世纪的辉煌,波光粼粼的水面映衬着巴洛克巅峰之作的王宫和教堂,隽永的画面被一代代的画家反复描绘进传世名作之中;另一部分则是老城外的郊野风光,这里保存了大片的自然滩涂,河水在古老的村镇和葡萄园之间从容弯转,将宫殿、城堡和工业革命时代的铁桥串联在一起。
意大利著名画家Bernardo Bellotto在1748年完成的油画《自易北河右岸奥古斯特桥下看德累斯顿》。
二战以后,经过精心的修复与复建,今天从易北河北岸看到的城市景观与18世纪油画几乎毫无二致。
老城东郊,河谷中的自然滩涂,远处的山坡上可见三座城堡,还有散落的乡村民居。
然而在2006年,一个横跨易北河谷的桥梁建设计划,将这处刚刚登录2年之久的文化遗产地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瓦尔德施略欣大桥(Waldschlösschen)的建设计划,其实早在申遗之前的1994年就已经展露雏形,2000年第一次奠基,可谓酝酿良久。大桥总造价1亿8千200万欧元,其外观设计方案由国际竞赛选出,选址则在西距历史城区2.5公里的河道拐点上,是连接现代住区与北岸新城区的重要枢纽。不得不说的是,大桥的位置以及双向四车道的路幅,都是基于真实的交通流量计算而得出的理想模型,一旦建成,德累斯顿东部现代住区的大量居民将不再需要绕道老城就可以过河,抵达北部的新城区。建桥的目的之一,正是置换现有古桥的交通流量、缓解老城交通压力,以更好地保护德累斯顿古城。
瓦尔德施略欣大桥(箭头所指)与德累斯顿城区、郊野河道的位置关系。
与法国人试图瞒报核电站不同,德国政府在2003年第一次提交的申遗文件中就诚实地指出:“该区域……不排除新建(不止一座)桥梁的可能”,而ICOMOS的评估也未持异议。2004年申遗成功之后,德累斯顿市政府在第二年举行全民公投,结果全市68%的民众投票支持,建桥计划遂重新启动。
不料,UNESCO世界遗产中心却对此大为恼火,于2006年1月10日发出紧急声明,指出该计划将对世界遗产地的“真实性”和“完整性”造成极大干扰,要求暂停一切建设,直到上报第30届世遗大会讨论,并单方面建议德累斯顿市政府改用极其昂贵的下穿隧道方案,来替代现有的竞赛获奖作品。
10天以后,德累斯顿市长亲自来到世遗中心,沟通过程中,中心主任提出需要对新建大桥可能造成的不良干扰进行视线分析。于是,德累斯顿方面委托亚琛理工大学城市设计及区域规划学院(RWTH Aachen)开展视线研究。这本来是一次转机,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年轻气盛的德国大学生们竟然直接向世遗大会递交了一份对祖国最为不利的结论:大桥外观与现有古桥不匹配,而且遮挡了数条老城天际线与河谷之间的视廊,所在的位置处于“最为敏感的”地带,将城市与郊野一分为二……
那么,现场的情况果真如此糟糕吗?下面请看……
第一张图里,怕你根本找不到传说中的大桥在哪,所以补了一张特写……
从瓦尔德施略欣大桥东侧很远的位置,站在南岸的滩涂地里,向城市的方向看,传说中的大桥几乎和地平线融到一起,十分低调不显眼……平心而论,大桥的设计已经包含不少景观协调方面的考量,小到拒绝安装立式路灯,大到不惜增加成本在地势较高的北岸修建地下涵洞,以避免抬高桥身。在与UNESCO的反复沟通中,德累斯顿方面还做了不少让步,甚至删除了四条方便市民上下的自行车匝道。
瓦尔德施略欣大桥鸟瞰,红色虚线部分即为北岸的地下涵洞。
大桥上不使用立式路灯,而是在扶手上安装照明系统,这个角度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大桥北部刻意压低的设计。
从视线分析来看,由于易北河两岸建筑物的夹逼和河道的自然弯曲,所谓的老城天际线与郊野河岸的视线互通,只在十分狭长的一个区域(下图红色虚线)内才有可能出现,而且这个区域的绝大部分都在大桥西侧,也就是与老城相同的方向,因此根本不存在遮挡。仅仅在北岸一个微小的三角形区域(下图箭头所指黄色区域)内,视线有可能会被大桥干扰,考虑到压低的桥身和北岸高敞的地势,这种不利影响实际上也很微小。
视线分析图,可见受到大桥影响的区域在整体遗产地中所占的比重微乎其微。
反过来,如果从古城向郊野的方向看,道理也是一样。下面请看实地效果……
从古城内著名的布吕尔舍观光台(Brühlsche Terrasse)最东端向东郊的方向看,根本看不到瓦尔德施略欣大桥。
从圣母大教堂的屋顶向东眺望,大桥仅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半(红色箭头位置)。
实地观察得出的答案是——走在德累斯顿老城易北河岸边的街道上,根本就感受不到瓦尔德施略欣大桥的存在;即便爬到圣母大教堂高达67.06米的穹顶观光平台上,也仅能隐隐绰绰地看到大桥微小的半壁……综上种种,哪个政府又会同意多花数倍纳税人的血汗钱,推翻已开工的建设方案,修一条从地下穿过易北河的隧道呢?
伴随着瓦尔德施略欣大桥的开工建设,世界遗产中心渐渐恼羞成怒,先在2006年的第30届世遗大会上将德累斯顿易北河谷列入“濒危世界遗产名录”,最终在2009年将其除名。这是世界遗产确立退出机制以来,全世界迄今为止唯一一个遭到除名的文化类遗产案例,处罚力度之大,简直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
至此,故事就讲完了。表面上看,德国人是最大的输家……然而果真如此吗?
根据旅游部门的统计,在除名以后,2010年德累斯顿市的游客抵达人数不降反升,比上一年增长9.8%,其中外国游客增长19.9%……今天的德累斯顿充满着惊人的自信,城市中的游览介绍从不掩饰被除名的事实,相反,瓦尔德施略欣大桥还因此成为新兴的旅游景点。
这让人不禁想起曾被欧洲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的一幕:2013年8月24日,瓦尔德施略欣大桥竣工,成百上千的德累斯顿人自发来到桥上庆祝,没有抱怨,没有愤怒,在全世界面前,德累斯顿人用欢歌笑语道出了对伪善与不公的最强奚落。
萨克森自由州首相斯坦尼斯劳·提利希(Stanislaw Tillich)和德累斯顿女市长赫尔马·欧霍茨(Helma Orosz)亲自出席了剪彩仪式。在大桥上,欧霍茨市长不无动情地说:“不论人们如何看待这座桥,失去世界遗产身份这件事,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一种伤害。即使在大桥建成之后,德累斯顿的易北河谷仍然配得上世界遗产这个称号!”
这一刻,请大胆想象,偷偷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大桥开幕式的世界遗产专家和官员们,会是什么神情?我想,必定不会是胜利者的姿态。
圣劳朗核电站对景观造成的干扰,甚至是对遗产本体造成的安全威胁,要远远高于瓦尔德施略欣大桥,然而二者的命运却迥然不同。这不仅毫无道理可言,而且与世界遗产制度的初衷背道而驰,只能用现行世界遗产体制内的深刻不客观、不公正、甚至充溢了民粹主义偏见和政治游说来解释。反观自己,或许我们也该学习德国人的自信,不要只作一名遵规守矩的“好学生”,而是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具有批判精神的内心,以期从根本上,推动世界文化遗产事业的持久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