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印象派大家德加辞世百年之际,英国国家美术馆推出“有‘色’之作——布瑞尔珍藏馆的德加绘画”展,展出20多幅苏格兰布瑞尔珍藏馆收藏的德加画作。
德加自画像
展览将舞女与裸体浴女并置布展引发了对德加“偷窥者”身份与动机的讨论。不独这次展览,纵观德加画中的女人,会发现他的眼睛犹如一个暗藏的摄像头,他画中的舞女、妓女和裸女对这位“旁观者”的存在似乎一无所知,表现得那么真实、自然,没有丝毫刻意的矫饰。
那么这位“偷窥者”,真的是毕加索言之凿凿的“疯狂的偷窥狂”,为了情欲而偷窥?从许多画面来看,德加并无意勾画女人的脸部和身体细节,他“感兴趣的不过是她们的动作和服装”。驱使他偷窥的仿佛不是情欲,而是人物最真实的状态。
展览中,有一幅画值得人深思。画中那位年轻的女人手持望远镜,遮挡住上半张脸,嘴唇和下巴内收进阴影,冷冷地面对着观众,显得高深莫测。而且令人不安的是,你越是看向她,就越觉得她在审视你。这就是展览一开始的《持望远镜的伦敦女孩》(约1866年)。
《持望远镜的伦敦女孩》(London Girl Looking Through Field Glasses),埃德加·德加,约1866年
德加曾说:“我笔下的女人都是真实的普通人。你看着她们,就像从钥匙孔里看到的一样”。
这句话的关键词除了“真实的普通人”,还有“钥匙孔”,无疑是看的欲望。1834年生于巴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德加,痴迷于舞蹈和舞女。他几乎天天出没于大剧院、练功房、排练厅、芭蕾舞学校、芭蕾剧团,流连于五光十色的舞厅,与舞女们交朋友。在一次谈话中,他甚至将自己的灵魂形容为:“一只磨损的粉红色缎面芭蕾舞鞋”。
《舞蹈课》(Dancing Class),埃德加·德加,1874年
但他如此偏爱的芭蕾舞女,却纯洁、安全、静谧,似乎没有一点情欲。同时代的马奈也表示,“德加爱女人无能”。毕加索却不以为然,1917年,德加临终前,毕加索做了几幅德加逛妓院的肖像画,将德加刻画成一位疯狂的偷窥狂。这并不是恶意诽谤,因为德加在1870年代确实对巴黎一家妓院做了一系列偷窥记录,比如呈现妓院情景的印象派画作,这些都被毕加索收藏。可是德加笔下的妓院场景与19世纪晚期其他画家的并不相同。他画中的妓女们有时像舞女一样平静,悠闲地整理着衣服,或靠在座椅上休息;有时又表现得犹疑、焦躁,背部僵硬,脸部模糊。
《等待客户》(Waiting for a Client),埃德加·德加,1879年
《从后面看,妓院里的三个女人》(Three Women in a Brothel,Seen from Behind),埃德加·德加,1877-79年
按这一线索来看,德加笔下的芭蕾舞女必定也不如表面的纯洁。事实也正是这样,在德加生活的19世纪,芭蕾舞在法国已经过时,地位非常低下。芭蕾舞女是歌剧院里最底层的人,被法国作家龚古尔称为“小老鼠”(the little rats)。当时芭蕾舞不仅不被看作高雅艺术,甚至沦落为公开的不得体的表演,坦白地说,人们只是为了饱览白花花的大腿才将芭蕾作为剧中的插曲。
《长凳上的舞女》(Dancers on a Bench),埃德加·德加,约1898年
这是德加笔下的芭蕾舞女。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舞女们基本上都看不清楚脸,分不出谁是谁。他无意表现她们的故事,甚至无意表现她们优美的姿态,只是为他笔下的线条找一些可以安放的形体罢了。他的画中人那么自然(或许是偷窥的好处),完全是最真实的歌剧院人生百态。
《明星》(Star),埃德加·德加,1876-77年
这幅名为《明星》中的舞女,并不是真正的明星。强烈的舞台灯反射在她雪白的皮肤上,线条流畅的颈部系着黑色缎带,一袭白裙点缀着红花。这是从高处俯视的画面,似乎是一个坐在包厢的人的视角。前景大部留白,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有这一个舞者。这幅看似充满梦幻氛围的画,暗含了一个“伏笔”,那就是在幕布中若隐若现的西装男。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这种暗示一点都不隐晦,舞女与“客户”的买卖关系,让这幅画顿时蒙上阴暗的寓意。
除了舞女以外,德加也闻名于他的洗浴裸女画,但他的裸女全都扭曲着身体在搓背洗澡。和以往绘画中的裸女都不一样,这些女人不是存在幻想中的林中仙子,而是处在真实日常情景之中的真实的女人。
《浴缸》(The Tub),埃德加·德加,1886年
这些扭曲着身体梳洗沐浴的妇女,和传统油画审美中姿态撩人的女性相去甚远。以往油画中的裸女似乎知道自己正在被观看,而德加的裸女对于偷窥者的存在似乎一无所知。她们弯着腰、弓着背、扭着头、伸长着手,旁若无人地洗着澡,没有刻意的矫饰和挑逗。然而从一个偷窥者的角度来看,这些画面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情欲。
《坐在浴缸边的女人》(Woman Seated on the Edge)埃德加·德加,1880-95年
关于偷窥,德加自己曾调侃道,“我感兴趣的不过是她们的动作和服装。”的确,他的每幅画都像摄影中的“瞬间定格”,而且舞女的衣服通常比脸蛋更精致。此外他不惜重金,买下了众多芭蕾舞女穿过的不同款式的舞裙,成为历史上唯一的舞裙收藏家。他没有撒谎,也没有把笔下的女人诗化。他偷窥到的一方面是真实的场景:廉价的化妆油彩、劳累的肌肉、见不得光的金钱与肉体的交易。另一方面是严格的古典主义画面——简洁、典雅的裸女。无论是否有意为之,他让我们看到的真相,都直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