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今天在这里谈论我的题目。我将结合最近的实践回顾进行分享,而不是仅仅进行理论评述。在这分享中,我会质疑一些科学家预测的,人类历史将终结于“奇点”这个说法的思考路径,并尝试着给出讨论。“奇点”绝对是个合理的预测,尤其当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计算机——人类大脑给出这个“运算结果”的时候。然而,到底是输入了怎样的代码,人们会得到这个答案?我们(大约只存在了40余万年的智人)有没有可能提出除了“奇点”之外的任何答案呢?
在《银河系漫游指南》第一卷中,有一个关于一群聪明的老鼠的故事给了我很多启发。为了找到宇宙的终极答案,老鼠们建造了一台名为“深度思考(Deep Thought)”的机器。这是一台超级计算机,经过了750万年的计算,终于得出了一个准确的答案:42。不过“深度思考”只知道答案,这个答案的意义需要另一台更强大的计算机——“地球”才能做到。但不幸的是,就在答案出来的前五分钟,地球被强制摧毁,因为它阻碍了一条“赛博空间高速公路”的建设。
这个故事可谓是发生在我们星球上的“强拆”事件的宇宙版本。这让我不禁联想人类会不会也因为某些像“阻碍赛博空间高速公路上的建设”的原因而灭绝。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那么像后人类、宇宙技术、行星计算和星际迁移等等世界技术图景的哲学讨论可能就是智人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梦。我想,当我们询问自己制造出的“超级计算机”:“人类历史的终结是什么?”的时候,这就是科幻小说的魅力,它提供了输入的代码,而输出的却不仅是“奇点”。
这里我想介绍一下科幻小说家娥蘇拉(Ursula KroeberLe Guin)为她的读者提供的方案。她说:“我并非提议回归石器时代。我的目的既非反动,甚至也不算保守,而是单纯的颠覆。乌托邦式的想像似乎被困住了,与资本主义、工业主义和人类群体一样,都走上只关心未来发展的单行道。我一心想做的,不过是设法把小猪放回小路上。”
Ursula KroeberLe Guin的部分作品
娥蘇拉以孩童式的想象力和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与政治的深刻洞察来建构故事而闻名。她将科幻小说从线性历史,一种工业革命以来的时间观点解放出来,也将智人从单一同质的生物特性中解放出来。奇点的确是一种工业时间,线性的,班雅明所谓的“非弥赛亚时间”的结果。
众所周知,“技术奇点”表明人类正在接近一个事件点,在这个点上现有的技术可能被完全抛弃,或者人类文明可能被彻底颠覆。这一点之后是像黑洞一样完全不可预测的事件世界(evnet horizon)。曾与图灵合作的数学家Irving John Good在1965年提出,技术奇点(他称之为“智能爆炸”)的必要条件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消亡。而剩下的有待发明的超级智能机器应该是人类需要完成的最后一项发明。要实现智能爆炸,首先需要人工智能的进步,其次是增强智能(augmented intelligence);前者使机器迭代,而后者创造超人,或者说,超人类。
有关奇点的推论都来自线性发展的预设。除了娥蘇拉,另一位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Philip Kindred Dick)还提供了输入我们“超级计算机”的一些其他方案。迪克的作品(可能也包括他自己)以混合时空、现实和幻像交叠以及分裂的角色身份而闻名。例如,《龙比克》(UBIK)这本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喷雾剂可以解决宇宙的所有神秘难题,包括扭曲时间和空间、打破生与死的边界以及记忆和身份之间的冲突。此喷剂作为地球上和宇宙中一切事物的解毒剂,却不知发源于何处。而在《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这部作品中,一种新的另类历史被创造出来。迪克问,如果德日同盟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今天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在Dick的故事中,“奇点”就是多元(plurality)。在一部纪录片的访问中,他曾说过:
“作为一个程序员,我们向他呼喊上帝时,编程的结果将显然将我们纳于时间之内,而他非在他们之中。我们生活在一种被设定与计算的现实里。我们唯一的线索就是当某个变量发生变化时,现实跟着发生了一些变化。”
——The Worlds of Phillip K Dick. 2015
由此,他一生的作品提示了一个共同的观点:只有当我们看到社会运行中的裂缝时,我们才会察觉到世界一成不变的法则是被筹划出来的。这也是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在他一篇关于迪克的纪念文章中写道的,“迪克总是在渲染历史(render history)。”
科幻小说通常被理解为试图想象不可想象的未来。但它最深刻的主题实际上蕴含在我们的历史现在(historical present)。迪克小说的未来是通过将我们的当下渲染成幻想未来的过去而使其成为历史,,就像他书中最激动人心的情节一样。“
——Fredric Jameson Archaeologies of the Future. p345
对我来说,渲染历史是对技术奇点到来的反抗。这与许多科幻小说中通常隐含的场景背道而驰:世界末日,极权统治、阶级区分、高科技低等生活,等待英雄救赎等。詹明信继续说:
“想想迪克创造历史的能力吧。消费社会、“媒体奇观”的社会,晚期资本主义——不管人们怎么称呼——令人震惊的是,它失去了对历史维度中过去和未来的感知。这是对历史差异想象力的匮乏——马尔库塞称之为乌托邦驰骋的畏缩——是一种更显著的晚期资本主义病理症状,较“自恋”状况尤甚。”
—出处同上
也许奇点离我们并没有那么近,因为显然对人类来说发明一台比我们自己更聪明的机器是困难的。或者,如果我们能成功地让机器阅读《圣经》和《资本主义》,“它们”可能比我们自己能更好地拯救这个星球的文明。或者我们也可以想象,人机界面最终不会是一个可视化的扩展现实(AR),而是一个想象中的脑机一体装置。它能让我们变成Motoko Kusanagi(草薙素⼦)少佐,在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 )作品里描绘的新物种那样,我们的意识与网络集体意识合一,栖息于无限的网络中,不再担忧人类文明的覆灭,或人类中心主义者对于不可预测世界的恐慌。
我们应该注意到,在某种程度上,世界主义本身也是一个“奇点”。一方面,它来自人类中心论、技术引起的世界同质化、媚俗的启示录、个人主义的赛博朋克英雄以及救赎牺牲的受害者; 另一方面,它来自于星际主义者的分裂想像,尤其是在硬科技类科幻小说传统中,如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中那样,宇宙成为无差别的黑森林,遵从了生物(其实只是智人)本性冲动。如果说我们从娥蘇拉和迪克身上学到了什么,那就是: 除非你同时接受过去和未来,否则你将无法拥有现在。过去和未来,未来和过去。因为他们都是真实的,只有现实被承认的时候,此刻才是真实的。如果人们不理解希望,那么又如何能理解现实呢?
历史的液态化是对抗奇点和进化观历史的实践,必然也是一种理论实践。用日本帐篷戏剧导演樱井大造(Daizo Sakurai)的话说,这是一个“反思的场”,它将当下的现实(事实上,它仅仅是一个现实驱动的维度)变成“虚构”。那么,我们如何利用这个场来理解现实?它必须是少数几个同时存在着他者和诸众的场,当互联网给我们“希望”时,我们又应该如何理解基于此的现实?
今年4月,我策划了一个名为”乡建中国思想展“ (Plot the Soil: Reconstructing the Country of China )的展览。展览在杭州萧山区靠近湘湖的高帆摄影艺术馆暨高帆纪念馆举行。萧山是中国第一次农民运动的地方。那时抗议者们抵制重税盘剥,要求东家减租。湘湖后来也成为陶行知和晓庄师范的遗产所系之处,以湘湖师范学校的名字重新办学。如果你再看看现在的萧山和湘湖,就会明白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乡村教育的思想者们播种的种子是如何发芽结果。事实上,当你走在当代中国乡间的时候,你会意识到有许多不同的思想与实践形态叠加其上。乡建思想史就也是空间的历史。
在这次展览中,我们的研究人员对重庆北碚进行了案例研究。在这个生动的案例中,卢作孚先生的私人船运公司运送了超过10万人的难民以及大批的物资,来为大后方支持对日作战。20世纪30年代,许多像中国乡建的关键性人物比如梁漱溟、陶行知、晏阳初等都把他们的教育机构搬到了北碚。同时,中国作家老舍还在这里完成了他最著名的小说《四世同堂》。
重庆北碚的历史旧照
现在的北碚,你仍然可以看到其中的一些建筑,它们如何造就了中国的第一座现代化城市。这座城市有中国第一座城市公园——北碚温泉公园,第一座公共教育中心,第一个西方意义上的“图书馆”。所有的这些建筑是由丹麦建筑师守尔慈(Jesper J. Schultz)设计。他应卢作孚的邀请,在规划一个全新的城市理念指导之下展开设计工作。
面对这么多的史料,我在考虑将过去和当下联结起来。作为当代历史的一个分支,如何使北碚变成一个融合过去和未来的空间呢?随后,我与MetaDAO(幻境小组)合作,利用去中心化的网络平台Decentraland一比一还原了北碚的市中(https://play.decentraland.org/?island=Icuvo&position=126%2C-52&realm=fenrir),一个基于区块链技术的元宇宙。你可以在线上穿越20世纪30年代北碚的大街小巷。
在卢作孚的规划中,作为现代化的城市,北碚应当培育一种现代化的市民文化生活,尤其是“公共生活”。在当时,丹麦建筑师改变了大多数北碚传统建筑的长屋檐,取而代之的是斯堪的纳维亚风情的短檐。我觉得阳光在丹麦比在重庆更受欢迎,因为重庆人经常暴露在阳光下。总之,北碚的建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中国式”。
乡建中国北碚项目的部分效果呈现
乡建中国北碚项目的详细信息
除了代表性的建筑,我们还基于Decentraland在北碚设置了一个DJ电台,人们可以在这里听到当代北碚市民的采访录音。元宇宙是一种创新,在这里我们可以保存和定格历史——不但有建筑空间的回忆,还有关于现在和过去的声音和影像记忆。在我们的虚拟北碚中,人们还可以站在(字面意义上的)汽车或飞机上面,鸟瞰整个小镇。这非常有意思,因为即便你亲自到了那里,也很难有这样的体验。
我相信这就是“网络”的力量,以电力为基础,创造了一种崭新的有关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叙事。一种分叉的历史,一种历史的”第二人生”。一种将斯科特(James C. Scott)在他的《弱者的武器》(Weapons of the Weak)书中称为“底层政治”(infrapolitics)的东西给呈现出来,亦即将底层政治形象化成可见光谱。就像福柯在他著名的,也值得我们再多花些精力关注的短篇作品”无名人的生活”(Lives of Infamous man) 里说的那样,历史总在权力之光照射处:
……当与权力接触时刻,一束光才能照到那些幽暗本来该隐藏的巨大的生命群体。…这些仿佛根本不存在过的生命,只是因为和权力相撞击才有机会幸存下来,而这个权力本来只希望消除他们,或者至少抹消他们的痕迹,正是许多偶然的际遇混合在一起,才使得这些生命能够在我们这里重现。
— Michale Foucault,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1954-1984 Volume 3: Power, Lives of Infamous man. p157-175
要有另一束光,从外头照亮那瞬间,诸众或底层/弱势的历史才能显现。而我们可以让Decentraland,这个科技乐观主义的区块链商业地主游戏变成历史的第二人生,使得底层、他者、诸众之貌的呈现得以可能。这个项目的许多参与者都是志愿者。我们可以将科幻小说变成“现实”,我们可以将已经发生故事说给未来听,从而联结过去和将来,而不仅是由现实驱动的一种不得不的当下。只有这样,即便我们知道“奇点”是最终的答案,至少我们了解理由,也知道我们付出过实实在在的努力。
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跨媒体艺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部分作品呈现
(以上讲稿由董辛欣翻译,已经由分享者本人确认并授权发表。)
黄孙权 Sunquan Huang
黄孙权,学者、策展人、艺术家、工学博士。现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跨媒体艺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所长,视觉中国协同中心乡土实践与空间生产研究方向导师。在中国美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的所长职位上,已经举办过五届国际网络社会年会,建立了70位国际知名学者与百位青年学者的研究型网络,包含了以太创访人Vitalik、微软社会策略发展的CTO以及《基进市场》作者之一的Glen、以及以及英、美、日、欧等重要机构的领导者。举办多场文艺黑客松(art hackatton),参与者超过400位艺术家、策展人、设计师、程序员。建立分布式网络平台的社交媒体平台实践(social.caa-ins.org),并与metaDao共同在Decentralland上打造了1940年代北碚城市的模型,将100年来的中国乡建思想搬到元宇宙上。逐渐打造出中国独特的文化—技术的新生力量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