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先生曾经是中国画坛巨擎。他的艺术活动时期处于20世纪上半叶,正是中国社会剧烈动荡的变革时期。“独于无声发新声,敢向潮头领风骚,”是对先生艺术风格很精到的评价。的确,先生为中国画的革新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每读先生的画作,心折其技,心服其德,心仰其人。本文试就施法,蕴情、寄意几个方面,谈谈对先生绘画艺术的感受,以寄托对先生的仰慕之情和深切的缅怀。
法之出神
中国画的特点,简约的说,是线的艺术,以线造型,以线造骨,以线传神。一根富有表现力的线,它内涵着生命的运行,节奏的律动,由此发出千变万化的笔法、笔势。中国画自古仡今,无不重视线的运用。我们仔细看徐悲鸿先生的用线,如画马、画雄狮,他在紧紧抓住造型上的骨干和气韵的同时,又准确扑捉形体的转折结构线。经过笔气的贯通,即骨法用笔的到位,于是,他笔下的线就即包含了画家本体的个性,也包融画家所描绘物象自身外溢的气质,并自然而洒脱地流注在画面上。悲鸿先生这种特有的用线,既有对传统的“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之笔墨,无不始于此而终于此”的手法的继承,又在有限的画面上使物象具备多层次感、体块感和体量感。这就是徐悲鸿先生的用线意识,也是补充传统骨法用笔所呈现出的另一种线的空间意识——徐悲鸿先生中国画的灵魂所在。他的用线手法独特神奇、内涵深邃,有时看似笔断,但实则是为了笔意的转向,或者是为增加一个结构上的转换,或者成为一体块在视觉上发生承上启下的作用。真乃笔断意连,法意相随。例如先生画马,特别在表现马的胸廓、飞动的腿部时,非常强调内在骨骼的准确解刨,运用高度概括洗练的线体,投入有情感的用笔,体现表象,又超于表象。足见先生施法之高妙。
中国画讲究逸墨幻象。就是说,中国画不仅要重视线的表现,但也决不可轻视墨的运用。墨分五彩,墨可体现画的精气、韵味、光彩、质感,徐悲鸿先生在运墨技法上,正是由于他对自然、对艺术的深刻观察和多层面的体味,更是别具一格。他在深入探索中国画的特点基础上,佛去西画中光影流离之色彩而突出强调了墨象的阴阳结构之美。其质感,其对情绪的把捂,笔气的收放,墨韵的渗化,并要一瞬间与画家胸中之逸气融会物化为鲜明的形象。黄宾虹、石涛的山水讲究笔墨,齐白石画虾讲究用笔墨,笔墨的运用不知陶醉了历代多少画家,他们为此苦苦追求,终生不倦。宋代有墨戏画之说,如文同、苏轼,看似游戏出之,草草摔意,不加修饰,实则多去意气神韵,以发其所向。几千年来,骏马形象一直是历代画家笔下的描绘题材。但无论是唐代的韩干、曹霸的马,宋代李公麟,元代赵子昂的马,无一不是采用较为工细线的勾勒表现法。徐悲鸿先生则不然,他即借鉴古人之法,又不拘泥古法,甚至一反用笔用墨的态势,而让一种新的气势勃发出来。他采用大块的浓墨写出马的体态,然后用较浓的墨写出富有变化的四肢结构与鬃尾动势,用笔用墨,浑然一体,纵逸的笔墨挥洒与胸中的澎湃激情相合拍、相交融,达到出神入化之境。
徐悲鸿先生在《中国画改良论》中提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之可采入者融之”。先生一生不懈的创作,正是在守“法”、继“法”、改“法”、增“法”、融“法”方面不断的实践和探索,以其高妙的施法,流下了传世之作,令后人追摩。
情之贯注
世间万事,众生经营。成功之道,各有方略。细想起来,虽有千差万别,但其中有一点可以说是共同的,这就是“情”。以“情”动人,这就取得了成功的重要条件。中国绘画自然也是如此,从古到今,有情之笔与无情之笔,展现出的作品是有天壤之别的。宋代苏东坡论画感言:“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之所以生倦乏味,就在于笔下无情,作品只能是事物的说明图罢了。无情则无神,有形无神的作品自然使人觉得乏味生厌。而笔下之情自然要有作者“痴情”的积累,“激情”的迸发,“真情”的倾注。我作如此感受,正是徐悲鸿先生为艺术之情的展现而得到的启迪。
徐先生笔下的马,师法造化,遗貌取神,令人倾倒,首先源于他对艺术的痴情。先生在异国留学期间,无论是在博物馆临摹名画还是在野生动物园里画动物,如痴,如醉,他常常忘记了饥饿和寒冷,一画就是十多个小时。特别在柏林野生动物园里,这些野马野性未训,或仰首,或低头,或奔走,或戏逐。他悉心观察,潜心写生,不避寒暑,积稿盈千。久而久之,先生仿佛成了匹傲骨嶙峋的骏马。
徐悲鸿先生有了痴情的积累,自然在绘画中就会迸发出无限激情。正是“画家要虚己之心,察万变之象,先深知造化而后方能役使造化”。看先生的《奔马图》,不禁使人想起诗人杜甫的名句:“一洗凡马万古空!”令人遐思而震撼。先生笔下无凡马他喜欢傲骨嶙峋的野马,不习惯膘肥毛滑的鞍马之类。他说;“马不畏险阻,冲锋陷阵。马给予人甚多,要求人甚少,这就是马的可贵精神。
徐悲鸿先生绘画,处处激情勃发,在激情中,不忘用自己的作品寄情,表达真情。他笔下的马,都是无羁之马,寄予胸中的渴望,要求给予自由的心声。他的马,或豪饮于长河,或留恋于芳草,深切地坦露着追求美好明天的思想。笔下结队奔驰的马,表现了豪迈的气势和不辞劳苦的精神,是物的意象化,是作者和哪个时代人们的精神情感品格意志的熔铸。且看徐先生为呼唤民众起来抗日的好作品《新生命活跃起来》,画面上一只雄狮,鬃毛势如火炬,它昂首挺足,怒不可遏地奔腾向前。背景山影拔地而起,横斜的松树给画面空间增加一个层次对比,图式成跃动感,充满力的构成因素。画面徐先生提句:危亡益亟,愤气塞胸。徐先生的另一幅水墨画《孺子牛》,颇具匠心,画面中一头埋头劳作的牛,笔墨凝重而淋漓,这是先生之大手笔!细观题句,耐人寻味:“吾虽出卖劳力,但也求其值得,一生伏地耕耘,寻些青草吃吃。世上尽有投机,奈性愚笨不识,甚多负荷一犁,听听劳人鼻息。”看者此幅画牛和题句,你能不为之感动吗?先生的《遗风》,也是一幅迸发情感和坦露真情、向人间寄情的好作品。画面里,被劲风吹得压弯了枝杈的芦叶呼啸作响,几只麻雀正迎着狂风,振翅疾飞。表现了画家的愿望和人民的反抗精神,富有强烈的时代气息。先生说得好,看了动人心玄的戏剧而为之流泪是常有的,看了一幅令人感动流泪的事却是很少的。
艺术是一座钟,具有一种无形的感召力,一旦生活的感受或启迪与艺术家本身精神相撞,就会触发艺术家的灵感,焕发激情,进而挥毫泼墨,而欣赏者看到这种有灵性的作品常常会引起共鸣即被敲响了洪钟。人们正是凭借钟声在感情的隧道里贯穿回荡,寻找自我感受似曾相识得体验并引发出无限的联想。这是笔情的内涵、艺术魅力所在。徐悲鸿先生常常含泪作画,笔墨移情,以情感推动笔墨生发,以作品去抒发作者蕴藏的真实情感,引发读者与作品的共鸣。
意之升华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论他生长在那个年代,他应该有一种历史的责任感、使命感,把握时代的脉搏,人民群众的命运,呼唤正义,抨击邪恶,歌颂美好,针贬时弊。这样,他的艺术生命是永生的,其作品也是不朽的。所以,我认为,作品除了情感的倾注之外,进而更要有意的升华,徐悲鸿先生在这方面的确是值得敬慕的佼佼者。
徐悲鸿先生的作品,富有浓烈的民族情感和鲜明的时代精神。如他的代表作《九方皋》。九方皋的故事取材于《列子》,秦穆公让以相马闻名的伯乐择一继承人,伯乐举荐了朋友九方皋,穆公便令九方皋物色一匹千里马。九方皋在三个月后才找到所中意的一匹黑色雌马。但他在回见秦穆公答其所问时,竟把所相之马说成了“黄色”的“雄马”。穆公在亲眼看马后,失望地对伯乐说:“九方皋连马的雌雄颜色都不辩,如何能识得马的好坏呢?”伯乐谓然叹曰:“大王呀,九方皋在观察马时,是见其精而忘其粗,见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呀!”穆公觉得有理,随令人乘骑,果然是天下最好的马。徐先生正是有感于这个动人的故事而创作了《九方皋》。由于他亲眼看到了国民党政府统治下大量人才被压抑埋没的现状,亲身感到有才华的人被提携、培养是何等艰难,他忘不了自己为生活所迫几乎投江自尽的悲惨经历,因而他情绪激昂,充满了强烈的创作欲望。他要籍《九方皋》倾吐内心的忧郁,抒发要国家重视人才的美好愿望。这幅巨著,栩栩如生地塑造了九方皋这位普通劳动者的相马形象:画面上他正聚精会神地查看面前那些马,而一匹黑马仿佛突然遇到了知音——它发出了快乐的嘶鸣,奋蹄欲试。此前,徐先生笔下的马大多都是奔放不羁缰辔的野马,但在《九方皋》的画面上的这匹黑雌马却例外地戴上了缰辔。有人问他:“这是为什么呢?”他笑曰:“马也和人一样,愿为知己者用,不愿为昏庸者制。”
前面提到徐悲鸿先生的作品《遗风》不仅是寄情的力作,更是达意的名作。《遗风》产生的背景是为了解救田汉被扑,作者在思虑难平之际,忽推窗扇:天空一片阴沉寒气凛冽袭人,一群麻雀跃入眼帘。一时灵感波动,展纸润笔,含泪即景——且听田汉为《械头》所写的主题歌词强烈地震动着人心:同胞们!快停止私斗来雪我中华民族的公仇!当时徐悲鸿先生深受感动地写到:“垂死之病夫,偏有强烈之呼吸,消沉之民族里,乃有田汉之呼声,其音猛烈雄壮,闻其节调,当知此人之必不死,此民族之必不亡。”革命的文化运动激励着徐悲鸿先生的斗志和思想。
1931年是中国国难极其深重的一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九一八”事变,由于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致使中国人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严酷的社会现实,使徐先生满腔义愤。他为了控诉和呼吁,创作了巨幅作品《傒我后》。《傒我后》取材于《诗经》,描写的是夏桀暴岳,商汤带兵去讨伐暴君。受苦的老百姓盼望大军来解救他们,纷纷说:“傒我后,后来其苏。”意思是说:等待我们贤明的君王,他来了,我们就得救了。画面上一群穷苦老百姓在翘望远方,大地干裂,庄稼枯焦,树木疏秃,瘦弱的耕牛皮包骨头,无力地添着寸草不生的土地。那种殷切期盼之情,跃然纸上。为此成功之作,先生在构思中曾数易其稿。这种感情是真实的,其具有生命力的艺术更是永恒的。正如石鲁先生所说:“直接参加生活,始能将生活移于内心,间接旁观生活,只可将生活陈列于画面。”徐悲鸿先生运用自己的绘画语言倾注着对祖国、对革命的热爱;倾注着对祸国殃民者的憎恨。他说的好:“蒋介石靠打伏,资本家靠盘剥,工人做工,农民种地,我徐悲鸿靠这管毛笔为民族效力!”
试问,自20世纪上半叶以来,画家以传统笔墨反映现实生活并做出贡献的有几?以复兴中国艺术为己任的徐悲鸿先生毫不苟安畏缩,虽然深知开拓者披荆斩棘的困难,硬是在这种残酷而痛苦的现实面前,顶住漫无止境的悲伤侵蚀,力挽生活的航船,越过险滩与暗礁。徐悲鸿先生一生风风雨雨,他的每一幅画都是心灵轨迹的描绘。先生对艺术的思考是卓绝的、严肃的,他对生活的追求也是正切的。他在创造生涯中,需要付出艰辛而非凡的劳动,如果没有对人民强烈自觉的同情,没有把艺术作品当作自己生命的极度热情,那些杰作的完成是难以想象的。
徐悲鸿先生怀着对国家和人民的责任感,战胜逆境,百折不挠地用自己独特的情感,为我们创作了真情实感的艺术品,需要我们去探索、追求与发现。纵观徐悲鸿先生的艺术作品,情系民族,笔助波澜,立意崇高,墨象宏大,画家只有情动于心中,有感慨而寻找抒发形态时,才会迸发出奔腾炽热的激情,才能产生令人为之振奋的好作品。而在这种激扬的情感中,有感而发的飞跃,以往往对民族怀有深沉的忧患意识,将个人命运与整个民族利益密切连接在一起,才能熔铸成那个时代的精英之魂,才能出现艺术精神高度觉悟的统一,才能升华和纯洁我们人类的智慧,才能重塑我们时代的新秩序、新观念、新格局,才能唾弃那种苍白无力、无病呻吟的艺术倾向,才能继往开来,弃旧图新。这正是我们应当效法的徐悲鸿先生的艺术真谛和光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