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一篇前苏联作家邦达列夫的短文《思想的痕迹》。意思是讲他在一个明朗的五月，独步于白桦林时，惊异地发现了永恒的春天王国。在这里，呈现出白桦树本质，以倾听到白桦那孩子般地呻呀低语，正与天际的船舶那淡紫色洁净的空间交谈，天际之船温柔亲切，永生不朽。它包含着整个世界和世界规律：出生、生活、爱情，连同这适宜的春天和小白桦。于是不知不觉地他也参加了与白桦、天空的对话。不过不是用语言，而是用人与物，人与自然共同的感觉、理解和相互忠诚--这些是不能用语言来表示的。于是他得到了与小白桦与天空的相互沟通，得到了在人间不能命名的享乐……。我读了这篇短文后，自感一股清甜小溪在胸中流淌，心灵瞬间得到一种净化，是啊，现代世间的喧哗、躁动、匆忙、争斗，使人久违了生命的真谛--宇宙，世界万物联合一致的伟大爱心、伟大思想，本应该是存在的！我这一“思想痕迹”刚与邦达列夫接轨就产生了共鸣，同时面对现实的自我又顿觉感愧交并。是啊，从冥静中得到的悟不正是自己，不正是中国历代画家于人生、于艺术所梦寐追求的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化境吗？
观明明今年编入画集的一批九十年代近作，那扑面而来的超然、轻松、宁静，浸透人肺腑的笔墨世界，使我得到的正是上述那“思想痕迹”的感受。
按说作为将近十五年北京画院的朋辈道友，彼此的“打法”是极为熟悉的，就是全画院同侪乃至全国美术界恐怕也没有不熟悉明明画作的。但这次我确如同前述所表达的那物我合一的真挚恋情一样，被感动了。
其一。明明的画作的悟性，源于静，源于耳聪目明，源于生命本体的平常心。人人说明明聪明，按正理讲，聪明的本意是耳聪目明，并非仅仅是叫白了的“脑瓜快”那颇有耍聪明之嫌的偏陋。我细心审度明明这些年的水墨画作，及闭目思索他前前后后的创作轨迹，一条从朦胧到清晰的脉络便豁然展现在我的面前，即明明在艺术上极少走弯路和跌误区，而发挥出自己的最大优势与能量的根本原因是对迷离复难的外部世界，有着机敏的洞察和耳聪目明的准确把握。八十年代的中国画坛可谓不乏躁热，不乏运动，不乏来自各方的诱惑，更不乏一个比一个口号响亮的群展、个展。在这几乎人人喊“个性”，人人呼“自我”的氛围下，早已名气在外的明明却无声无息地做自己认定该做的事，不与这攀比，更不愿浮夸，远离喧嚣，不随潮动，少年老成。尤使我印象深刻的是明明事事果决而不惑，每每作画保持心静如僧的平常心。我认为做到这些并不是易事，且不说艺术上的急功近利者，就是一生谦诚于艺术的为数不少的“学者”型画家，也很难辨别方向。去从这热闹的空气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以愚陋之见，他们的悟性远不是立体的，或仅仅窥悟到了艺术技巧而困惑于人的本质，人生的大座标，或偏悟了社会人生而令人惋惜地扬弃了艺术追求。于是在这半知半解的迷茫之中也确委蜕了不少大才。从此意义的反向思维来看，反潮流者恰恰应该是为人谦逊的明明，即对一浪高一浪躁动潮的平和，沉静的逆反。这“与众不同”的平常心，恐怕是明明抗拒诱惑走向成功的一大要素。古人云：“万物静中和”这是绝然不错的，静下心才能有高度集中，静下心才能松弛和从容地上以察古，下以观今。放眼大自然，从而产生心灵之动的效应。也就是说通过静而产生悟，进而通过溶入的体验和实践去寻求对宇宙世界、社会人生、艺术之道等等全面立体地诠释和通悟。
其二，明明的画自然，流畅，不雕不琢，这又是明明画作的一大特色。众所周知艺术创作中欲求而不易得的弄虚作假经。正如九世纪杰出画论家张彦远所讲：“发于天然”即自然。这自然更被历代划为“上品之上”，“画之道也”。其实这也正是人与物质之道合，才真算成就了画之道。历代的“人品”“画品”归一之说就是佐证。
其三，即明明深谙古代大家成功的堂奥，如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一语中的“各有灵苗各自探”，清大画家石涛的“书与画，天生自有一个识掌一人之事”。这真理好像是人人知道的老生常谈，极少有人看重，其实确来自对艺术，人生本源深刻的理解与冥通。明明正是以这深刻，这冥通来谨慎小心地沿着自己开拓的艺术之路随着岁月一步一步地延伸、深化、拓宽，充实直至完美，去走向自我的极至。至此艺术自身的性格及价值也就自然地得以显现。
在我的感觉中，如果用书法语言来衡量明明的画风，当属贴派。与贴者优势在于灵动而洒脱，缺憾是少了朴厚和雄浑。在作画实践中明明似有所悟，在随后的作品里就出现了大笔重刷组成的面来弱化建构，就如同清代大书法家包世臣，翁方纲，邓石如至康有为为弯书坛之委琐与文弱而大倡北碑一般。但明明终明了，碑与贴强其生存在一个空间是水火不溶的矛盾。除非大换血来改变原有的一切水墨秩序。如此这般又将冒失其原发于自身又自觉挖掘于自身深层潜质的东西--即形成发光的，永恒的不可代替的自我优势的危险。于是明明极明智地采用选择地吞吸、有节制地汇纳、宏观地博览来扬长避短。这种慎思守志的人物、花鸟水墨荟萃令人诚服；即以贴为主，以碑为辅，以灵动为帅，以浑厚坐帐。如孙过庭书谱所云：“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进而达到“智巧兼优，心手双畅”，不虚功，不必有由的自由境界。至此线条没有了羁绊反而愈加得到解放，使之显现出更加无拘无束的潇洒及无穷无尽的气韵来忘情地勾划空间。
如果用音乐语言来观照明明之作，已由先前属于优美欢快的小调舞曲，（在中国水墨画这块领地里似以小品中见长）转换成除了主弦，属弦，线条，节奏外又徒增了大小和弦、各种变奏，各调式的琶音乃至16分音符快速连奏的华彩，令人目不暇接。并自由地反复交替转换构成重奏，协奏，直至交响效果般丰富完美的轻音乐系统。那无论平、园、重、留、变种种笔法，无论浓、淡、破、泼、积、渍、焦、宿等等墨法，又及嫣红、姹紫、翠绿、娇黄的随意敷彩均能生发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可谓了了数笔尽得风流。如新作《贺之章诗意》寓刚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笔笔相生，笔笔相应，满眼看到的是有生命有灵气的存在！或长线或短划，或淡抹或重钩，穷极变化，使上下左右顾盼生姿。《春阳闲坐图》、《芦汀闲逸图》更重黑白灰，点线面的分布与构成，使之交错、俯仰，使之呼应，揖让。淡色挥洒自如，重墨斩钉截铁，疏密天成。《采莲图》欢乐嬉戏，飘飘欲仙的美女与同样活泼欢畅、含羞低首的莲贯穿一片；哗哗划水声，朗朗欢歌声久久回荡。这抒发出的内心世界的感悟溶化，凝固在白素之上，其投入的“心灵之功”就将变为永恒，使人反复品味，玩索和涵咏。《荷梦》通体溶化，用线钩曲画圆、拖墨洒点。一超然老翁卧隐荷叶之上与荷浑然一体，形状不一的空档儿造就了装饰效果的镂空美。空灵画面顺着荷叶边缘谨慎盖上小小朱红印章，即刻便起了画龙点睛的神来之妙。最令我激动的是那具有交响效果的力作《林泉雅集图》，明明用睿智营造了一个出神入化的水墨仙境，松风高满山，泉声绕苍林，古贤名士三三两两点缀期间，或赋诗、或论画、或观景、或听泉、或慵居高卧于凉亭、或徜徉绯徊于小径，粗笔沉墨、直松盖瓦精钩其间，使之刚柔并济、苍秀齐出。用尽横泼竖洒、氤氲满纸，其势浩浩、雾雾茫茫。用笔乎简古、乎奇幻、乎韶秀、乎雄厚、乎清逸、乎淋漓，令骨志血浓、筋藏肉莹，脉胳相连。通观全景朝向偃仰、跳跃飘逸、迭岩起伏、扑朔迷离。这“神变所孕”的产物正是对自然、山川、宇宙、生命、人性的虚合及静悟化做作画前奏，在执笔行令中移情发志，迁想妙得、凝想状物、感物化气、得天地之道、人文之助，从而自然而然地走向主客体的归宿。
明明新作的另一系列是现代题材的渔女、藏妇，其中每每出新意，《连连有馀》中如花腔女高音引吭高歌般的欢畅线条组成如浪的渔网，通贯全局，来环绕着右上方处随意勾出的编织鱼网的甜美渔女。近处那纲中“畅游”的鱼用浓画侧锋狠抹，亦如用钢琴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沉重低音，它与轻快的线之韵形成鲜明的对比，它的赏心悦目给人与小夜曲般的美妙享受。《瑞雪》由精灵般穿梭于竖线组成的桦林之间的焦墨干枝及干枝上点缀的片片藤黄与藏妇身上的蓝袄红带以及浓墨写出一笔山羊，在皑皑雪地的拱托之下充满生机与活力。《高原之晨》、《赶集》、《疏林新雪》、《春消息》、《苗乡三月》、《秋获》横竖浑就、洒墨敷彩、飞动分明。这求虚不求实的意境追求成为明明现代人物画的新主弦。就我的个性偏好而言，尤喜更具突破式的新作《新声》，大块大面，如丝细线通贯四面八方，清雅的钴蓝为主调巧施隐录，挥泼锌白如礼花恕放于画的空间。这一切突然、泼辣、大方、一气呵成、大彻大悟。
遍览明明全部水墨作品，不娇、不燥、不温、不火、不惊世、不骇俗，与时代大潮流并行不悖。实现东方精粹、东方精神的顺延，且稳扎稳打，力求每跨一步都有潜在的历史超越和实现。并用包容的襟情孜孜于自然而然地由线式进化的单一轨迹向多维拓展，进一步实现心神飞动，以期思骑四出，彻悟八道。
观明明的画，之中有陶渊明的清高、白居易的通俗，更有“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浪漫。明明还写得一手与画风相呼应的颇得近代画坛巨星于右任神韵的清逸后朗之行楷。明明的书与画是平和的、没有疾呼、没有呐喊。因而也就绝不会认定线的文章已被前人做绝而与不少同道殊途。然而明明正是在这些平和的貌似传统文人的书画自律性轨道上，不显山、不露水且顺畅而又自然地逼近现代艺术观念的。从不同的角度来观照，说不定那些对中国水墨画前途甚感悲哀或那些很具现代、很具有前卫观念的画家们曾有一天发现，这虚怀若谷、不事张扬怀着“平常心”的“守成”艺术家反倒成了超越时代的先行者了。真理的逻辑有时真像十八岁的少女，四、五月的天儿，就是让人捉摸不透。也许，艺术的魅力和神秘恰恰就在这里。
清人戴熙说：“积到者笔辣，学充者气酣，才裕者神耸，三长备而后画道成。”这几句话相当透彻。明明的艺术人生，在前辈的谆详和志士同仁的逊激下，虚能引和、静能生悟。更是耳聪目明，善行懿德，豁朗大度，朴厚谦诚，以博爱而环抱世界。在物我交感中体察天地万物的浩翰流衍，复窥自我心灵，随后心运其灵、手熟其巧终做到笔辣、气酣、神耸。从而实现艺术局限的突破和升华，且力迈一步高屋建瓴，追求高品位的审美，最终创造出成功的个人独特的飘逸清幽的水墨综合语言系统。做为一方面颇具实力的正规军，明明正自然而平和地进行着更为不懈的艺术长征来一点一滴地发扬东方艺术独步天下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