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代就认识唐志冈了,那时我们同在故乡昆明——一个中国边陲的小城。文革、红卫兵和集体生活,青春残酷的岁月给人留下深深的印记。作为热爱艺术的初学者,我们相互结识、相互模仿和彼此较量。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一心想离开脚下这狭小封闭的土地,去闯荡外面的世界。我记得78年高考时我和老唐共坐在同一张课凳上冥思苦想答题,可惜那年唐并未考上大学。当我拿到重庆川美的录取通知书时,老唐只能回部队出早操和写黑板报去了。
其实很难从外表看得出老唐丰富的人生经历和现实的磨难:他童年跟随父母在军中和监狱生活,当过兵、宣传干事、参加越战、赴江南和京城求艺向学。因为梦想进入中央美院,还在北京自学了两年英文,回云南后结束了军中半世的生涯,转业到云南艺术学院当了一名教师。课余他开办了儿童绘画班,以此获得收入来维持生计和他热爱的艺术。这段简历为他今后的艺术创作提供了如下关键词:军队画风、儿童、生活的记忆和China Tang。
生活中的老唐外表强大内心脆弱,在军人威猛的虚张声势的外貌和作派后面,是情绪化的多愁善感和忧心忡忡的焦虑不安。四季如春的昆明其实是个多病的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旁,比比皆是满目的药店。说老唐是病人,不只是说他有病,更是说他总喜欢与身体内和心理上的各种毛病打交道。人高马大长得像影视里军阀和反角的老唐熟谙各种补品和药理,每当深秋天凉时,第一阵北风袭来,他一定是这个城市最早穿上皮裤的中年男人。他怕,怕生病、怕做飞机、怕车祸、怕见到鲜血和一切危险的事物。他总是既羡慕又担心地看着我满世界飞来飞去,“非典”期间,他更视我为危险分子,避之不及。但在熟悉和安全的范围内,老唐判若两人,变得轻松好玩,威风凌人,指南打北。他会经常风光无比地招呼一群部下,吃吃喝喝、口沫四溅大谈人生艺术。老唐后来爱不断重复地画一个题材:一个或一群贪玩的小男孩,不知为何身处绝境,时而是高台临水令人胆寒,时而身处云端机翼胆战心惊,或者巨潮山石压顶浑然不觉。这一切正是唐志冈危机四伏的内心写照。
唐志冈的绘画才能早在从南京艺术学院就学时已显露出来,80年代创作的《军魂》系列组画,已经能感觉到这外表粗旷的部队画家对形式的把握能力和细腻的情感世界。后来在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唐志冈系统地学习和继承了写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他以流行在军队中苏联和文革样式结合的社会现实主义的油画表现性风格完成了毕业创作,用一种宣传画式的用笔和色彩套路来处理士兵的日常生活。这种直露和纯真的观察方法和潜藏于其中的嘲讽的气质、一直延续在唐氏的创作道路中。90年代中期,唐志冈离开部队,参与了在云南昆明的一些小范围的现代艺术展览和活动,他的创作此时期也受到流行于中国北京的前卫艺术思潮的影响。在描绘社会政治和市民生活情态的绘画中,加入了反讽和玩世的因素,从都市男女的情欲到社会体制严肃的政治面孔的描写都被放大到一种大话式的夸张和戏仿的表现中。特别重要的变化出现在1999年,当时我在昆明策划了上河会馆的第一个展览,这也是云南本地艺术家有机会第一次与来自中国各地方艺术高手同台竞技的舞台。唐志冈送来了他的新《开会》,让我眼前一亮!这个题材他其实一直反复在画,是现实中熟悉的情态和场景的再现。但这次的变化是一群孩子模仿成人会议:神态各异的儿童们在一张红色的桌子前端坐,一个身着蓝色人民装的小胖子煞有其事地在作报告的样子,后面一块幕布提示这个舞台式的场合的虚假和可笑性。我当时心里想:“成了!老唐大器晚成,浓缩人生精华,他的艺术涅磐啦!”我觉得说老唐这个人,看老唐的作品,尤其是近年来发展出来的《中国童话》系列,也未尝不是反观我们自己。老唐的处事和性格以及笔下创造的儿童形象固然可笑,然而我们所面对的生活中,不也会往往遭遇到同样的窘境么?只是我们不会每每都象老唐在艺术中一样处处爆出笑料来。不过在面对同样的窘境时我们是否会同样的尴尬?而唐志冈的价值就是把生活中那些尴尬全都变成了幽默和反讽让我们在一笑了之、一笑而过后又突然惊出一身冷汗,陷入深深的思考。
唐志冈笔下那些天真单纯到头脑发热的小家伙,虽然也时常动些成人世界的小心眼,又或戏仿着大人们的一切笨拙的手段显出的更是一种故作精明的朴实,是小人物梦想惊天动地和改变命运的生活中的一些人尽皆知的小秘密,被画在画布上一看,就成了笑话,你我恐怕都是这样生活中的小人物、傻傻地扮出一点小聪明,不过却在老唐的笔下现了形。
在我们的童年,少年一直到现在的人生际遇和阅读史中,从来未有出现过童话。我们太早就进入了一个所谓的“真实”世界,打动我们的一开始就是现实、历史、传记、政治和金钱,它让我们相信那的确发生过。唐志冈展现的就是这种灾难性的后果,在该阅读童话的年纪就不进行幻想,使在应该成熟的年纪,才开始陷入强劲的幻想。糟糕的是,这种幻想是如此的单调,因为它不过是现实的回光返照,在欢乐后面也充满苦涩的味道。这就是唐氏的成人童话和如履薄冰的人生经验。我偏爱这种单一的类型,杰出的人物总是幼稚与可爱并存,既风光神奇又充满弱点。我们可以假装在谈论世界时滔滔不绝,但事实上,在内心深处一直活在一个简单的模式中,唐志冈揭示了这种模式——只要你真心愿意,什么时候开始回到童年都不晚,它或许真的能唤起你内心单纯、天真的那一面,你知道,在每个时代,这种单纯与天真,总是被证明是最强大的力量,透过儿童的眼光看世界,我们意识到天真和成熟的分野;现实的成人的世界欲壑难填、愚蠢可笑、危机四伏、彷徨悲哀。
我经常爱去老唐的画室坐坐,它位于昆明创库,是我俩一起谋划和开发的最早的艺术家社区。在那儿,看看老唐的画,想想我们这个时代。童话好像已经不再受到欢迎。人们读《哈里•波特》与《达芬奇密码》。似乎所有的男女青年都愿意自己显得幼稚些。但却没有能力让自己真的天真了。我说天真这个词,想到的不是故作的简单和无知,而是指一种好奇心和对新颖的直感。有时候我在想,我们的直觉和感受力是否真的消失了。儿童们从一出生起,他们的世界堆满了各种信息,他们稍微长大一些时,一切又变得唾手可得,这个世界变得更为开放了,价值标准更为混乱了,过多的诱惑让人焦虑不安,持续的专注热情消褪了,人们自然地成为了短暂兴奋的俘虏;标准丧失了,一切价值观都是相对的……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禁区时,人们不相信存在着绝对的伟大与梦想时,人们还能保持天真吗?我想在很大程度上,唐志冈的成人童话是用来对抗现实的暗淡的,在创造的童话中获取生活新的可能性。而且他的童话也不仅是提供这种逃避性,它包含了艺术家的励志故事:面对不尽人意的现实、坚定、勇敢和富于同情心,它能激起你内心柔软的那部分,却并不是让你回避现实。
给我印象最深的唐的一幅作品画面是这样的:两只公母狗在醒目的位置纵情欢配,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龟缩在角落里,绝望,伤心,而不失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热闹场景。毫无疑问,我们生活在一个祛魅的时代,事物的种种神秘面纱都正在被一层层撕掉。而艺术家的感觉和天真,很大程度上正与这些面纱相关的,秘鲁作家略萨在回忆录里曾写过他们那个时代人对性的看法,那个年月,性是充满神秘色彩的它与占卜和礼仪紧紧相连,而现在它变得如此容易获取,象老唐画中的两只狗一样“成为一种体操运动”。他会说:“看着一个裸女躺在床上,总会有一种令人激动的慌乱的体验,如果那时跟女人作爱没有那么多必须克服的障碍,那么对我来说也就不会有如此重要,如此受到崇敬和充满幸福期待的东西了。”在很多时刻。虽然不是儿童的人们,的确希望生活在老唐和略萨先生所描绘的那种状态,那种来自内心的颤栗、冲动和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该是多么令人神往。那一刻,我们才象生活在一个真正的童话世界。
看老唐的童话,就是看一面镜子,童话里就是我们,就是周围的朋友和人生,因而倍感亲切,笑着有病的老唐,笑着傻傻的画中人和自己,如同那些嬉戏的儿童们,虽然常常如临深渊、却仍临危不觉,乐在其中,生活的可乐和警醒就在老唐的画中一点点地展开。
叶永青
2007年10月24日于北京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