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的苏富比拍卖,张晓刚的《大家庭三号》以4740万港元成交,闻者无不咋舌,画家本人也要说句「世界疯了」。
香港艺术中心包氏画廊的「叶永青艺术之旅」展览中,叶永青指着好哥们当年的一封信微笑:「这是张晓刚当年写给我的信,说他包里只剩几毛钱,连买早餐都成问题,现在终于接了一个可以赚两百块的工作,信末还有他的自画像。」
访问叶永青时,拍卖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国当代艺术再攀天价」的结果自然还没揭晓,不过艺术家的一席话已经表明心中态度。
「我们经历过赤贫,那时艺术和钱一点关系都没有。到今天任何一个当年的破东西、甚至破纸条都能换来钱的状况,实在是无法想像的变化。但这个变化和艺术家没有关系,这不是艺术的问题,是其他的部分出了问题。我画一个作品,500块钱不能说给我少了,因为已经够我买材料,够我生活。但你给我5000万也不能算多。这是外力加进去的,更加证明它(金钱)和艺术没关系。但这只是我们很不时髦的说法,更年轻的一代一开始经历的就是全球化,艺术一开始就和钱有关系。我们在这里说的艺术,在很多人那里其实只是项目和生意。」
想像拍卖场上火辣辣的气氛,包氏画廊的音乐更显轻柔。叶永青把这展览取名「迷涂症」,他的涂鸦画得好看,更觉得艺术就是一条路─不停地自我写照,不停地做自传与自画像。
展览门口写着他的一句话:「其实我们一直走在一条回家的路上,路走得越远,心灵越宽广。」
可是,宽广的路不是总在前方吗?为何还要「回家」?
为了忘却的纪念
走进展览,从五楼走到四楼,时光由2007年倒流到1981年。通道末端的小房间,像是一间简陋的画室,黑板上写着如草稿般的粉笔字,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墙上的画是画家1981年至1984年的创作,画中的人与自然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浪漫忧伤,让人想起了《少年维特的烦恼》。
80年代,是文艺的春天,叶永青当时在四川美院的同学中人才济济,他们创造了「伤痕美术」、「乡土艺术」,热烈地回应社会现实。但叶永青更喜欢用画画来「写日记」。
「我感兴趣的是现代艺术,像高更、梵高。是抽象的,不是模仿自然或是反映社会问题。80年代,能支撑我们的是对艺术的热爱,但其实精神上很苦闷、孤独。」与主流格格不入的他在重庆画着遥远的西双版纳,艺术成为了一种安慰。
这个小房间岂不就是叶永青的「开始」?这个展览走到最后终究是「回家」了。
「80年代,我们的开始也像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当时我们的艺术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的风光和热闹,而是充满了寂寞、失落、孤独的情怀,但也很温暖、很安慰。那些东西都在一个偏僻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发生。这是我们的一个出发点,从今天走回去原来的那个角落,不仅是为了怀念,也是去还一个债─我们一直向前走,从来没有去做这样的一个整理。」
脱掉政治标签
90年代,叶永青开始了在欧美各国的游历,他的「大招贴」系列将各种社会、政治符号拼贴在一起,在国外大受欢迎,他却开始厌倦。「当游戏规则太清楚的时候,我就不想玩了。」他不断想要从这些标签中分离出来,「如同绕开一个陷阱那样去避开这些政治符号。」
他开始画充满了西方艺术味道的涂鸦,将自己旅行中对于世界的印象碎片如同「写博客」一样拼贴在一起,却始终觉得不满足。「这些东西太即兴、太有感而发,太依赖一种才能和情绪。」
「对于我来说,艺术家分为两类,一种像猴子,精力旺盛、感情充沛、善于表达。毕加索就是一只老猴子,永远保持男性旺盛的情欲,每天都春情荡漾,寻找新的目标,发泄自己的情感,艺术也成为他这样过程的副产品。另一种艺术家则更多地从观念出发,他们的欲望和表达是被管理的,感情是抑制住的,把自己的艺术控制在和文化和社会变化有关系的针对性中。」
「我始终在这两者之间摇摆。很多人把我看做画涂鸦画得最好的中国艺术家,但当我来到西方,和一个黑人在一起、和一个真正的『猴子』在一起的时候,会发现永远比不上─他的感觉比你好多了。我想做新的东西,但新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
小鸟的故事
直到1999年底,叶永青在伦敦看到美国照相写实主义大师克罗斯(Huck Close)的回顾展。克罗斯善于将人头照片投射到画格子的画布上,用喷枪笔逐格作画。早年的作品如照片般真实,晚年的作品有彩色网点图般的效果,局部抽象,整体却仍写实。
「我受到启发,原来艺术家不是用头脑来画画,他是用手来思考的。手对头脑的引领不一定符合逻辑,如从一个很具象、写实的东西出发,但最后可能绕到一个很抽象的结果。」
叶永青从此开始画鸟,画那些随便涂鸦的符号,甚至是草稿上失败的、或者未完成的图像。他将这些图像用照相写实的方法一点点复制到画布上。乍一看是很简单的线条,细看却发现线条全由抽象的几何图案组成,如同在显微镜下看到铅笔墨粉的痕迹。
「人对绘画有一些先入而主的观念──复杂的,简单的,画得快的、慢的,有技术的、没有技术的;难的绘画有话语权,容易的绘画就只属于儿童。这是我能够拿来开玩笑的东西。所以我用很成熟的方法去描绘幼稚的东西,用一个很慢的过程去描绘一个快的东西,很认真地去画那些毫无意义的图像。」
「观众会以为这就是小孩画的画,但后来发现自己好像不大对。原先的观念和习惯被嘲弄了,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有意思。」
展览的整个路线像是回溯,我跟着叶永青却又从终点走回了起点。这是艺术家近三十年的创作之旅,风格越来越简单,感觉越来越淡泊,难怪有人说他的画「越来越像和尚的画」。
的确,对待艺术,叶永青更像是一个游山玩水的人,骨子里很有中国古代文人的散淡气质。当现实变得太严肃,他便开开玩笑,有时是嘲弄,有时是自嘲。当一种东西僵化成一种标签,他便轻轻地躲开。他生活在不断的旅行中,不能长时间在画室中做画,这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业余画家。
「但旅行的过程反而让我安静下来,觉得自己没有卖给艺术。至于画画,是让我在纷乱的生活中可以『念个经,打个坐』的东西。如同一段瑜伽,面对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