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这位男士。
吴迪(渣打银行 经理):您刚才说写字叫忘我,心中无利,方能写好,不知道这样理解对不对,让我想起金庸笔下的剑客,手中无剑,心中无剑,方能是大侠。我是一个商人,做银行的,我心中有利,每天要算我能挣多少钱,那我这样的人能不能写好字?
范曾:这是非常有意味的问题。古代的商人有儒商,也是我本家 范蠡。他是一个大学问家,曾经做过大臣,他经商了不起。如果讲你经商又非常有成就,经商你不是为了赚钱,你经商是为了用你的劳动,在商品的流动过程里对社会创造幸福,那你写字又在精神上达到一个境界,这是完全可能的,不要看成是一个矛盾的。
第三个问题,谈谈中国书法是一个自足的体系。就文化上来讲,这个自足的体系非常重要。中国的诗歌从《诗经》到《楚辞》、到汉赋、到唐诗、到宋词、到元曲,整个它是在一个封闭的一个社会里形成。中国虽然讲一个自足,其实这种自足来源于它的文化的多元。中国因为幅员广大,所形成的多元文化,来源于远古时代的、轴心时代的中华民族的传承。中国在这个自足的体系里,她没有真正发动过一次真实的对外的侵略。唐代有过一次,高仙芝,叫他开边,说开边是什么呢,当时西北有很多的少数民族对中原不友好,因此就把它打得远一点,结果他打到中亚去了。唐朝中央政府讲,谁叫你打那么远的赶快回来,高仙芝回来了。有这么一次,为时不长。所以中国从古以来,是个爱好和平的民族。没有发动过本质意义上的侵略战争的一个民族。因此在这个和平的环境里,她所形成的文化,她有一种自足的、一种存在的意义。自足是不是就是保守呢?不是这样的。你知道像在唐代,当时波斯、中亚、一直到罗马,当时罗马叫大秦,罗马的文化她都吸纳。所以讲中为体西为用,这是自足文化的一个基本特征。现在有些学者提出了西为体中为用,你本身就是黄皮肤是不是,龙的传人,你怎么成了西方体?我就要首先问他:西为体中为用,那本末倒置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你本身吃透了没有,你看够了没有,你还没吃透、没有看够,你就妄自下一个结论,讲中国的不要,我们要以西为体以中为用,荒诞。那么中国书论家提出:古不乖时 今不同弊。这个古代的东西和今天不会有根本的矛盾,今天的东西不会从古代接受它的毛病。那么这个,一个既传承和发展的思维,已经在这八个字里体现出来了。我想书法也是这样。你说书法自足了,那我们是书法家要创新、要创造,怎么办?我们鼓励创造,鼓励创新,可是有个前提:你本身下的功夫够不够。有很多人走路还没走稳呢,就要快跑,就要跳栏,那做不到。也许你会找到一个观众,而且非常欣赏你,就是你自己。在艺术界这样的人很多,很多自认为大师的就是他自己在称自己大师。我曾经给一个朋友讲,我说有一个人很崇拜你,他说谁呀,我说就是你。
所以讲老实说我们现在拿起毛笔来临帖,才临了多少遍?朝学执笔暮已大师,天下没有这样的奇迹。我现在想请一个是我的学生,内蒙古书法协会主席,蒙古人,可写汉字写得极好的何奇先生,来谈谈他学书法的体悟的过程好不好?
主持人:好,有请。
何奇耶徒(内蒙古书法家协会 主席):我们反复地、持之以恒地不断地练习一个经典的书法作品,我们可能会达到神似;那么我们再不断地、持久地、持之以恒地长期临习这个优秀的经典,我们可能会走入他的这个书家的精神世界,甚至对他的书法作品更多的理解。王铎是我们大家熟悉的非常著名的一个大书家,他曾经讲过他学习书法是一日临帖一日应酬,所以才能达到五十而自化。我们又没有他那样的才能,所以我自己是一个星期,六日临帖 一日应酬。
主持人:六天每天用多长时间呢?
何奇耶徒:刚才先生说了,我是蒙古人,对于汉文也不是太了解,所以我就时间多一些。大概一天最多的时候在十个小时,少的时候是两三个小时。
主持人:那一周有四十八小时左右的时间临帖。
何奇耶徒:对,甚至有的时候比这还多,但这不是绝对的,基本上是保证每天要写,只要我在家就必须写。
主持人:那别的事都不干了,就临帖。
何奇耶徒:所以我几乎没有什么其他成就,既没有社会活动,也没有应酬,也没有什么官职,也没有其他。上完课回来就是写字读书。
主持人:是教书法吧?
何奇耶徒:就是教书法。
主持人:就是教书法。
何奇耶徒:对。谢谢大家 谢谢
主持人:四十八小时那这个也太多了。
范曾:这个也不多。
主持人:还不多?
范曾:就拿我来讲吧,要说工作,每天早晨五点钟起来就读书,读两个钟头吃早饭,整个上午四个钟头基本上是要工作、画画 、写字,或者写文章。那么下午我一般是休息和应答,每周至少工作也在四十小时左右。
主持人:星期六星期天也不例外的?
范曾:一点不例外的。
主持人:节假日都是这样?
范曾:对。
主持人:这个非常值得我们年轻人学习。
范曾:继续讲中国书法是自足的体系。中国在这样一个自足的体系之中,必然形成了它对书法历史的发展的观念,而这个历史发展观念是随时代不一样的。有一个大的变化,就是在乾嘉之际,因为朴学上升,什么叫朴学呢?中国的学人叫考古研究,这个成为一个大的学问叫朴学。朴学上来以后,因此碑刻看得越来越多,因此在这个时候帖学就让位于碑学。中国现在很多人的观念,就是没有走出乾嘉时期碑学的观念,而碑学观念的代表主要的就是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和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他认为帖不重要,像王羲之的《兰亭》它是帖,他需要看原始的碑,看魏碑、看汉碑,魏碑汉碑碑学大兴。康有为是一个很极端的人,他认为魏碑没有一块差的,魏碑皆好。那么乾嘉时代这种影响到今天,而且我想书坛上的一些人,也就认为写得像魏碑就是高手。如果你真正写得像魏碑,我服了。魏碑真是像康有为讲的,没有一品不好,因为它本身天真,本身质朴,不是因为自己想装天真,而心里已经有非常明白的计算。表面装得很憨厚很天真的人,最令人讨厌知道吗。你们也许读过莫泊桑的小说,有个比较不守规矩的女人,每次和男的做一些不雅的事情的时候,都说我这是第一次,做少女状,这种装腔作势的是最令人讨厌的。现在书法界很多人的字,我认为装傻。一个书法理论家对人们讲,你把你的眼睛蒙起来写字,一定比你睁着眼睛写字写得好。我深深地批判了这种观点,你们要知道书法艺术、绘画艺术是视觉的艺术,这个眼睛起着最关键的作用。把眼睛蒙起来再写字写得怪里怪气的,而现在欣赏的标准就是以怪、以丑、以乱、以脏为准,只要你写得怪乱脏丑就是创意,还会有很多的理论家来分析:这种创意的构成是多么地奇妙,它怎么样表现主义,怎么样现象学,怎么样符合柏格森的精神学等等,不一而说。其实他们对柏格森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你到一个书法展,大体上看到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有个性,加起来是集体无个性,大家都歪歪斜斜。你看看一个人走路,你比如讲我范曾走路,一定是这样,这没有装的意味。有人走路这样,东倒西歪,能走出什么样子来。东倒西歪,只能说明你体格不健全,心理不稳重。有的是天生的,做协和步,这样颠,这样颠,有人写字也有这个意思。如果讲是天真的傻瓜,他这个简钝比那个装天真、比装傻要好。他天生本来就傻乎乎的,你本来就是个狡猾之徒,眼神里看出不是东西。
你们到书法展览,可以看到无数的这样的作品。如果讲中国的书法按这个方向前进的话,中国书法没有前途。
诸位看看几张画:这是《礼器碑》 ,这个碑用笔好像细秀,可是仪态万千,很端庄大方,有朝廷命臣之感,像个朝廷的文官,有庙堂之气,这是《礼器碑》给人的感觉。有很多的碑,比如讲 《西狭颂》,开张非常大;这个《张迁碑》很浑厚华滋;陆机的《平复帖》,这个陆机《平复帖》虽然字数很少,可是是一个了不起的收藏家张伯驹当时倾家产而买回来的,张伯驹是个非常热爱祖国的收藏家,这个《平复帖》他捐给国家了;这是王珣的《伯远帖》,这是了不起的一个帖,虽然这么点字是乾隆最喜欢的三希堂 法帖里面的一种。你们知道现在流传下来的帖,你比如讲怀素的《苦笋帖》,我刚才提到的张旭的《肚痛帖》,都是写个便条,这个便条留下来了,现在成了书法至宝了。怀素写的《苦笋帖》应该知道,苦笋味道很佳 乃可迳来,就像范曾先生喝了杯茶,这个茶很好,写个条子给人,请你再给我买两斤一个意思。这种便条它会成为一个千古的杰作,为什么?写这个字的时候他很随便,不经意。书法太过经意不行,太放松也不行,要在经意和放松之间取一个折衷点。这个是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这个《兰亭序》曾经有过争论:郭老 郭沫若就讲《兰亭序》是后人伪托,南京的一个大学问家高二适就和郭老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辩,在中国书法史上有名的一次争辩。可是就我看《兰亭序》应该是真迹,因为《圣教序》是集的王羲之的字,集的字能集那么多,而且和《兰亭序》如出一辙 。如果讲西安唐太宗的墓,如果打开一定有王羲之的字。因为当时唐太宗搜集天下王字,就像后来宋高宗专门搜集天下米字一样。唐太宗他也是非常爱书法的,他的墓里一定葬着王羲之的字。如果讲王羲之的字有大量出土的话,那中国书法绝对要改写,这个无穷的宝藏我们还等待着。这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我看这个颜体的书法成为中国书法一个很主要的一个流派,厚重、端庄、而且有力。看了颜真卿的书法,你会精神为之一振,你为人也应当像这样方正不阿。这么优美的字一直到今天,我想很难有书法家能够超越它。有的艺术你要超过它不是很容易的,就像牛顿讲科学家:科学家仅仅是在巨人的肩膀上再往前跨一步,这是牛顿这么一个伟大的科学家讲的。那么我们怎么又可能讲自己还没跨步,就讲已经超越了古人呢,自己还没临几天帖就要创造呢,创造是那么容易的吗?我想书法给人的感受应该是多方面的:情绪上的、品格上的、为人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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