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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画漫感

亚博备用网址 | 时间: 2009-10-23 15:08:02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近来我的习惯:晴天空闲时喜看画,雨天空闲时喜读文,白昼空闲时喜看画,晚上空闲时喜读文。自己觉得这习惯非出于偶然,有着必然的理由。这理由是画与文的性质和晴昼与雨夜的感情所造成的。画与文性质各异:看画不必费时,不必费力,一秒钟即可看出画的大意;多看几分钟也尽有东西看得出来,时间和眼力脑力都很自由。读文就没有这么便当,一篇文章大意如何?思想如何?非从头至尾通读一遍不能知道。就是“一目十行”。也要费一歇儿时光,而且你试想,“一目十行”的目,相当地吃力呢!讲到人的感情,在晴天,白昼,若非忙着工作的时候,窗外的风日有时会对我作种种诱惑,使我的心旌有些儿动摇不定。若是没有出游的勇气与地方,不得已而要找几册书消闲,势必找画册,看时可以自由一些。倘找书看,若非很有兴味或很轻快的书,往往不易潜心阅读。能潜心读书的,只有雨天,或晚上的空闲时光。那时外界的诱惑都消失。窗外的景色对我表示拒绝,我的心才能死心塌地的沉潜于书中。———但这也不是常事,疏懒之极,雨夜也无心读书,只是闭目奄卧在床上看画,不过所看的是浮出在脑际的无形的画。

 

  藏画藏书的贫乏,可以用方法救济。其法,每一种书看了一会之后,便真个把它们“藏”起来。或者用纸包封,或者锁闭在特别橱里,使平日不易取阅。过了一年半载,再取出来。启封展读的时候,感觉上如同另买了一部新书。而书的内容,一半茫然,一半似曾相识,好似旧友阔别重逢,另有一番滋味。且因今昔心情不同,有时也会看出前次所未曾见到的地方来,引为至乐。这办法,我觉得对于画册尤为适用。因为有的文章,看过一遍便可不忘,即使藏了好久,拿出来重读时也不会感到什么新鲜。绘画是视觉美的东西,根本用不到记忆,其欣赏离不开画本。故久别重逢,如同看曾经看过的戏。听曾经听过的曲,每次都觉得新鲜的。

 

  上月我患足疾,回到乡间的旧栖去静居了一个月,有一天乘闲,拿出从前封藏着的两包画集来,在晴窗下浏览。一包是《北平笺谱》,又一包是《吴友如画宝》。这两部书不是同时买来的,也不是同时封藏的。记得我先买《吴友如画宝》,看了一遍就封藏。后来又买《北平笺谱》,看了一遍也就封藏。现在同时发开两包,好像一时买了两部新书,倍觉高兴。而同时欣赏这两部画集,又不期地发见了它们的奇妙的对照。似乎是有意选择这两部书,来作本文的话材的。

 

  所谓对照,就是这两种画册给我的感想完全相反,各具一种特色,各自代表着一种画坛上最主要的画风。《北平笺谱》是郑振铎、鲁迅两先生所辑的,内容都是画笺。然而这种画笺大都已经失却了“笺”的实用性,而成为一种独立的绘画,专供欣赏之用了。北平人是否如此看待它,我不得而知。只是我的案头假如有这样的一刀信笺,我决不愿意用“某某仁兄阁下”等黑字去涂盖这些绘画。所以我否认它们为信笺,却把它们看作一种小型的略画。《吴友如画宝》可说是清末画家吴友如先生的作品的全集(他长期为画报作画。作品极多。但这册《画宝》中各类皆有收罗,可说是全集了)。但是大多数作插画风,注重题材内容意义的细写,大都不能称为独立的绘画。称“笺”的像画,而称“画”的反不像画,这不是奇妙的对比么?

 

  然而我并非对于二者有所抑扬。我对于二者都欢喜,只是欲指出其性状之相异耳。相异之点有二:在内容上,前者大都是“抒情的”,后者大都是“记述的”。在形式上,前者大都是“写意的”(或图案的),后者大都是“写实的”(或说明的)。故前者多粗笔画,后者多工笔画。现在须得把两者分别略叙一下。

 

  《北平笺谱》中的画,完全是中国画风的。中国画最小型的是册页,但它们比册页更小,可说是中国画的sketch〔速写〕。有的只有寥寥的数笔,淡淡的一二色,草草的几个题字,然而圆满、调和、隽永,有足令人(我)把玩不忍手释者。我觉得寥寥数笔,淡淡一二色,与草草数字,是使画圆满、调和、隽永的主要原因。尝见这种笺谱的作者所作的别种大画,觉得往往不及笺谱的小画的富有意趣。为的是那种大画笔致欠“寥寥”,色彩欠“淡淡”,题字欠“草草”。想见画家作笺谱时,因见纸幅太小,故着墨宜少,因念须作信笺,故傅彩宜淡;画既略略,题字自宜草草。因此每幅费时个多,大约数分钟可了。即兴落笔,一气呵成。大画所以不及小画者,即在于此,然而画材与题字的选定,倒不是数分钟可以了事的。这有关于画家的素养,不能勉强。袭用陈腐的古典者有之,但意味深长者亦不乏其例。把我所欢喜的摘记数幅在下面,以示一斑:其一幅绘萝卜白菜,题曰“愿士大夫知此味,愿天下人民无此色”。其一绘甘蔗与西瓜,题曰“但能尝蔗境,何必问瓜期?”其一幅仅绘鱼一条,题曰“单画鱼儿不画水,此中自信有波澜”。其一幅绘钓者,题曰“钓亦不得,得亦不卖”。其一幅绘游方僧,题曰“也应歇歇”。其一幅绘扶醉,题曰“何妨醉倒”。其一幅画酒杯与佛手,题曰“万事不如杯在手”。其一幅仅绘佛手,题佛经中句“合掌恭敬而白佛言”。……皆巧妙可喜。但有多数思想太高古,使生在现代的我(虽然其中有几位作者也是现代人)望尘莫及,但觉其题句巧妙可喜,而少有切身的兴味。切身的兴味,倒在乎他们的笔墨的技术上。尤其是陈师曾先生(朽道人)的几幅。《野航恰受两三人》,《独树老夫家》,《层轩皆面水》,以及无题的,三张绿叶和一只红橘子,孤零零的一朵蒲公英,两三片浮萍和一只红蜻蜒(《太白》曾取作封面画),使我久看不倦。陈先生的画所以异于其他诸人者,是不用纯粹的中国画风,而略加一些西洋画风(听说他是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科毕业的)。然而加得很自然,使我只觉画面更加坚实,更加稳定,而不见“中西合壁”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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