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睡在阁楼里,那里没有耶稣受难的像挂在床脚边,让我无法入眠。那里一幅画也没有,只有亚麻籽油的清新芳香和颜料泥土的麝香气味。我喜欢窗外新教教堂的景色,以及四周的寂静。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上来,女孩们不像以前那样时常跑到地窖去找我,或是偷翻我的东西。在这里,我独自一个人,高高地栖息在嘈杂喧闹的家庭生活之上,从遥远的距离观望着。 就像他一样。 最好的是,我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待在画室。有时在深夜里,当整间屋子都陷入寂静时,我会裹着毛毯蹑手蹑脚爬下楼来,就着烛光欣赏他未完成的画作,或是稍微打开百叶窗让月光透入。有时我会把雕着狮头的椅子拉到桌边,手肘搁在红蓝交织的桌布上,坐在黑暗中。我想象自己穿着黄黑交杂的紧身上衣,戴着珍珠,手里拿一杯酒,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 然而,我唯一不喜欢住在阁楼的一点是,我不喜欢晚上被锁起来。 卡萨琳娜从玛莉亚·辛那里取回了画室的钥匙,再度负责开门和锁门。她想必觉得这让她对我有某种控制权,我搬进阁楼这件事令她很不高兴——这意味着我能更接近他、更接近那个她不被允许进入,而我却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一个妻子一定很难接受这样的安排。 不过,事情顺利地进行了一段时间。有一阵子我设法在下午溜上阁楼,为他冲洗和研磨颜料。卡萨琳娜那段时间通常都在睡觉——法兰西斯还会哭闹,几乎每天晚上都把她吵醒,所以她需要趁白天补眠。坦妮基也常常在火炉边打瞌睡,我可以溜出厨房而不用每次编造一个借口。女孩们则忙着跟约翰玩,教他走路和说话,很少注意到我不在。然而要是她们真的发现了,玛莉亚·辛会说我去帮她跑腿、到她房里拿东西,或是帮她缝什么,需要到阁楼去借助那里的明亮光线。她们毕竟是小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周遭大人的世界丝毫不感兴趣,除非当她们直接受到影响。 或者,我以为是这样。 一天下午我正在冲洗白铅时,可妮莉亚从楼下喊我的名字。我急忙擦净双手,脱下在阁楼工作时所穿的围裙,换上我平常的围裙,然后才爬下楼梯找她。她站在画室门口,样子看起来好像站在一摊泥坑边缘,忍着想一脚踩进去的诱惑。 “什么事?”我很尖锐地说。 “坦妮基找你。”可妮莉亚转身,在我前面朝楼梯走去,到了楼梯顶,她犹豫了一下。“葛丽叶,你能不能帮我?”她用愁苦的语气问。“你先走,这样如果我跌倒了,你可以抓住我,楼梯好陡。” 即使这个楼梯她不常走,这样害怕实在不像她的天性。我有点心软,或许只是为刚刚对她太严厉而感到罪恶。我走下楼梯,然后转身伸出双臂。“现在你下来吧。” 可妮莉亚站在楼梯顶,两手放在口袋里。她慢慢下楼,一手扶着栏杆,另一手紧紧握拳。当快走到底的时候,她放开手往下一跃,跌在我身上,她整个人从我胸前滑落,重重地压在我的肚子上。等她重新站稳后,她仰起头放声大笑,褐色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调皮的家伙。”我咕哝着,后悔自己的心软。 我在厨房找到坦妮基,她正把约翰抱在腿上。 “可妮莉亚说你找我。” “对,她刮破了一件领巾,要你帮她补。不让我碰——不晓得为什么,她明知道我最会补领巾了。”坦妮基一边把东西递给我,眼睛一边在我围裙上游移。“那是什么?你流血了吗?” 我低头看,一道红土从我的腹部画过,像是映在窗玻璃上的一条闪电。刹那间我想起彼特父子的围裙。 坦妮基倾身靠近。“不是血,看起来像什么粉。你怎么沾到的?” 我望着那条闪电。茜草根,我心想,几个星期前我磨过这个颜料。 我听见走廊里传来捂着嘴巴的哧哧笑声。 可妮莉亚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个恶作剧的时机,她甚至不知想到了什么办法,溜上阁楼去偷到了颜料粉末。
我来不及编造出一个答案,我的犹豫使得坦妮基越发疑心。“你是不是动了主人的东西?”她的声音充满指控的意味。毕竟她曾为他的画摆过姿势,知道他在画室里摆了什么。 “不是,这是——”我停住。如果我把原因推到可妮莉亚身上,不但听起来心胸狭窄,而且大概也阻止不了坦妮基挖掘出我在阁楼做的事。 “我认为年轻太太最好来瞧一瞧。”她决定。 “不。”我马上说。 坦妮基抱着怀里熟睡的小孩,费力地站起身来。“把你的围裙脱下来。”她命令,“我要拿去给年轻太太看。” “坦妮基,”我平视着她,说,“如果你知道怎么样对你最好,你绝对不会去烦卡萨琳娜,你会去跟玛莉亚·辛说。私下说,不要在女孩子面前。” 就是这些话,以及这种威胁的语气,造成了我和坦妮基之间的裂痕。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在绝望中想不出别的方法,可以阻止她去告诉卡萨琳娜,然而她永远不会原谅我这么对待她,仿佛我的地位比她还高。 至少我的话有效,坦妮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过在愤怒的瞪视背后隐藏着一丝不确定,以及想去向她所忠爱的女主人告状的渴望。然而她又想借着违逆我的提议来惩罚我的无礼,她在这两种情绪中踌躇不决。 “跟你的夫人说,”我平和地说,“但是要私下说。” 尽管我背对着门,我能感觉到可妮莉亚从门边溜走。 坦妮基的本能还是赢了,她一脸僵硬地把约翰交给我,然后去找玛莉亚·辛。在我抱着约翰坐下来之前,我拿一块抹布擦掉红土,然后把抹布丢入火中,围裙上仍留着一道痕迹。我环抱着小孩坐着,等待别人决定我的命运。 我始终不知道玛莉亚·辛对坦妮基说了什么,让她闭上嘴巴,不知是恐吓还是承诺,不管怎样,都确实有效——关于我在阁楼的工作,坦妮基没有跟卡萨琳娜或女孩们或是我提过。然而她对我越来越刁难,刻意地找碴,而非无心的失误。比如,我记得很清楚,她要我买鳕鱼,然而她却要我拿回鱼贩那里,口口声声发誓说她刚才叫我买的是鲽鱼。她煮饭的时候变得很笨拙,总是尽她所能把所有的油渍溅到围裙上,让我得花更多时间浸泡、更用力刷洗才弄得掉油污。她留下脏水桶给我倒,不再提水进来补满厨房里的水槽,也不再拖地。她摆出一张臭脸坐着监督我,甚至我的拖把拖到她脚边时,她也懒得移动,我只好绕着她的脚拖地,而等她离开后才发现她脚下有一摊黏腻的油渍。 她不再对我好言好语,让我觉得自己在这一屋子人中孤立无援。 所以我不敢从她的厨房里拿好东西来取悦我父亲。我没有告诉父母我在奥兰迪克的处境有多艰难,我必须小心翼翼才能保住我的位置,然而我也无法告诉他们仅有的几件愉快的事情——我制造的颜料,独自坐在画室的夜晚,和他紧邻而站,且感觉着他的体温的时刻。 我能告诉他们的,只有他的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