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时候感兴趣的东西,觉得好玩的事物,学校里学到的理论,我的家人与周遭的故事,一切的一切,最终不知不觉地汇流成一股力量,全部只为我成为艺术家这件事情服务。”
蔡国强十多岁的时候,常常在早上起床的时候警告自己:“将来不要当上班族!”他觉得,变成了大人,过每天赶着几点上班的人生,那,这一辈子就太无聊了。
“不想当上班族是非常确定的,但是我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立志成为艺术家的,或是说,究竟在人生哪一个确定的时间点上做了这决定?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能说是顺理成章。”蔡国强说:“我年少时候感兴趣的东西,觉得好玩的事物,学校里学到的理论,我的家人与周遭的故事,一切的一切,最终不知不觉地汇流成一股力量,全部只为我成为艺术家这件事情服务。”
蔡国强小时候勤习武术,学过搏击,同时他也爱拉小提琴。
练武术的时候他天天打墙壁、打树、打石头、打沙袋,用来训练拳力。手指头因而愈来愈肿,关节愈来愈硬。打到手指软骨都增生了。这么一来就很难同时拉小提琴了。
后来提琴老师对蔡国强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在武术与小提琴中两者选一,要是想拉小提琴就别去练武术,想要练武以后就别来拉小提琴了。
这让他面临抉择,究竟是要练武还是拉小提琴?
拉小提琴这件事情对少年蔡国强有很大的意义。
对一个泉州少年来说,拉小提琴是一个重要的西化仪式。当时全中国除了马克思主义外,任何来自西方的东西都是禁忌,孩子们都在劳动、钓鱼、游泳、打拳,做这些很中国的事情,小提琴是十足西洋的。
“我记得一个夜晚我打开家中的窗,拉奏着小提琴,便觉得仿佛那来自西方的风,顺着琴音在飘。少年时代的我觉得自己正在西化,感到满足陶醉。”
这份满足与陶醉却遇到了阻碍。
年纪愈大,开始了解自己音准有问题,音乐资质有限,要继续拉小提琴肯定是撑不住的。尤其后来见到波士顿交响乐团到中国演奏,让他很惊讶也很受伤。小提琴和交响乐到底是西方人的。“我突然发现自己毕竟离西方很遥远,于是很多事情自动有了选择。”
不拉小提琴,就继续练武吧。然而,接着学武术也出现了状况。
“我想练气功也想过学太极,但到后来都无法真正专注。我又发现中国武术许多都是表演性的,就慢慢失去了兴趣。为了追求有用的武功,后来我改学搏击,但是我的个子高,体力又不好,颈部常常被打到。”
然后他也写诗、写小说,也拍了武侠电影,做过各式各样的接触,然而“都不是自己能够耍到舒服的”。
只有艺术让他觉得自己是稳扎稳打的。
之前各式各样看起来没有成果、令人疑惑的尝试,却在艺术中成了美丽的养分。
比方说,武术理论中说的“借力使力,紧了要绷,慢了要松,不紧不慢才是功”,就成为蔡国强处理作品及人际应对的原则口诀。
而学拉提琴,了解音乐,让他开始思考东西文化的问题。
“西方文化像哲学、天演论,在清朝的时候大量进入中国。但西方人讲究逻辑与无限分析的哲学观点让中国人觉得可笑。中国人认为西方这样思考宇宙人生是有问题、会碰壁的。因为中国人认为,宇宙万物以及人生不是靠分析可以走下去的,那时候人们觉得西方人的想法过于幼稚。”
“又比方西方人的绘画很好,不管是写生、描绘人的形象,色彩与造型都很逼真,但是中国人不觉得这样是什么艺术家,他们只是工匠。功夫很好但是过于匠气。加上西方人又崇尚中国,什么东西都要从中国出口,中国人便觉得西方文化不如中国文化,觉得西方人处在较低的文化状态。”
但是后来出现了留声机,唱片播放的时候,中国人便受到震撼了。
“哇,原来这些洋鬼子有这些音乐。中国人竟从古典音乐之中,听出原来西方人真正地理解人的命运,也理解大自然的深度。中国人开始对洋人有了不同看法,能感受到西方人拥有的空间很大。我自己拉琴,就是想透过这扇窗子,去理解西方。”
蔡国强也拍过电影当演员,现在也还是有人希望找他合作拍电影。原因是蔡国强擅长谈事情,打交道,跟各式各样的人合作。加上他的艺术有话题性,适合拍电影当导演。而且以蔡国强现在国际上的地位,他可以得到的预算也不小。一个展览做起来也要几百万美金,差不多可以拍电影的预算。
蔡国强始终没拍电影,因为他觉得自己看不到要去拍电影的意义。
“我的创作语言是,在一块石头或一个空间上就包含很多意义。我不喜欢用几个小时去说一件事情。比方我在台湾个展中用火药炸出作品《太鲁阁》,或用大石头雕出《海峡》,几十吨的大石头本身就可以替我说出我想表达的,以及我用言语无法说清楚的事情。用一个多小时去说一个故事,对我来说是吃力不讨好的。”
蔡国强也常和他的朋友,音乐家谭盾谈起音乐与艺术创作的不同。
谭盾告诉他,有了一段很棒的旋律,但是为了要表现这个旋律,必须在作品前面铺陈很久,然后让那喜爱的旋律隆重出现了一下,又得隔很长一段,这段旋律才能再出来一次。
“我觉得我只要喜欢其中一个旋律,这个旋律其实从早上就能一直听到晚上了。我除了那段主旋律,不想听其他的部分,更何况还故意要铺陈很久。”
成为艺术家似乎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没有什么某个时间点上的命运的捉弄或上天的神谕。但是有些性格上的特质,才会促成这一切,蔡国强现在想起来,又觉得自己早早就有艺术家性格了。
他说,他从小就喜欢看漂亮的女生,也喜欢花,小时候就会买花回家插。当时在中国会买花的都是要去寺庙里头拜拜的母亲辈,或是买来串起当作头上吊饰的老奶奶们。
还有就是他固执不上班的决心。他很早就警悟时间在生命中自己控制的重要性,如果成为上班族,就不可能安排时间去作自己想做的事情。
有次他在古根汉美术馆和人对谈,对谈的对象包括一位是知名厨师,另一位则是性学大师,他们三个人谈的是“烹调、性爱与艺术”。对谈中蔡国强总结,这三件事情有一个重要的共同前提,就是要有闲工夫。做爱要有闲工夫,吃饭也要有闲工夫,才能细细品味,慢慢消化,再好吃的东西吃太快都会完蛋。
艺术,不管是创作或欣赏,更需要大量的闲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