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关注庞茂琨的油画,原因是:一、他的油画技法相当出色,让人服气。就纯粹的油画角度看,庞茂琨在技法上是突破的,其突出的要点在于娴熟准确的造型与流畅含蓄的描绘的高度结合。做到这一点不容易。有的油画家,也许造型还不错,但在描绘上却显得拖沓,看了累人。有的描绘也许还轻松,但造型总不能让人满意。庞茂琨把这两者结合起来了,而且近乎天衣无缝。每次我观赏庞茂琨的油画作品,发现自己常常会离开批评家的立场,回归到一个画家的角度,情不自禁地欣赏庞茂琨的作品。二、如果庞茂琨仅仅是准确的造型再加上娴熟的技法,似乎又太过工匠了。工匠式的油画家,在所谓写实的群体中正不乏少数。庞茂琨的价值还在于,他在造型和描绘这两者之间,却显露了一种独特的个性,完全是画家才具有的个性。他的造型有一种特别的说不清楚的韵致,其结构是内敛的,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塑造,更谈不上刻意地描绘。他的风格,从细节上看是含蓄的,但稍微离开一点距离观看,却又惊讶地发现,他的风格是尖锐的,有一种鸣响,我甚至觉得鸣响这个说法都太过平常,我以为有一种呼啸,在作品的背后无声地穿过。正是这样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描绘方式,使庞茂琨油画中的表情,不仅是描绘物象的表情,甚至包括描绘本身,都有一种奇特的、不动声色的跳跃。正是这两点,构成了庞茂琨油画的气质,一种无可替代的个人气质。
这恰好说明庞茂琨的努力,他一直在油画语言上进行探索,巧妙地推翻自己,又坚定地加以维护。今天,不断有人提出,架上绘画已经死了,严肃的、描绘型的油画艺术大概也要寿终正寝了。甚至,一些伪装先锋的人还宣称,装置艺术死了,行为艺术死了,整个可供展览的艺术也要死了。正是在这样一片叫嚣中,庞茂琨的油画的独特价值才显得特别有意义,特别有价值。我怀疑庞茂琨坚持他的方式,一直发展下去,最后就形成一种庞式现象,一种庞式风格,对中国的油画产生无法估计的影响。我以为庞茂琨的描绘,他的油画艺术,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认真研究的现象。
此外,庞茂琨的油画还不好归类。说它是古典吗?其实庞茂琨的油画包含着一种反古典的倾向,这是他执拗的结果,变革自己,不满足于自己的结果。把庞茂琨的油画归类到写实,表面看是对的,实质上却可能要犯简单性的错误。首先我对眼下中国油画当中的所谓写实这一概念有疑虑,我不知道写实是否能够概括已经多元化的油画风格,况且写实当中,媚俗的正不知有多少,极尽讨好人之能事,去讨好市场,讨好资本。庞茂琨的油画和这样一种媚俗是完全不同的,在气质上是对立的。
作为一个艺术批评家,我应该更关心事实,关心庞茂琨这样的一个个案,而不要过多关心归类。
现在我想说一下庞茂琨的一批新作。他的这批新作和以前的作品有一种传承性,这主要体现在描绘的方式上。但是,正如前面说过的,描绘方式只是构成一个画家的一种语言的路向,并不能代表其全部。据我观察,庞茂琨的油画还有这样一个特点,我总觉得他的作品中包含着一种挑战性,他挑战自己,挑战油画传统,挑战一种随心所欲的描绘,这就造成了庞茂琨的油画在题材与对象上总是出现急剧的变化。从他最早通过彝族表达一种自然观念开始,到后来画城市,画一种孤独的伤感,一种非自然的内心伤害,到今天,到眼下的这一组作品,画动物,画运动中的人,画类似超现实的组合。我觉得庞茂琨这一批作品中呈现了一种张力,这张力表现在其内部,也表现在其呈现上。众所周知,庞茂琨的油画语言有一种自我传承和自我逻辑的发展,而不管其描绘对象及主题变化上。但也恰恰在这里,显示了庞茂琨的深度:他一直在试图打破自己的这个发展逻辑,一直在寻找更具有颠覆性的一种传承。这就是他在题材上总是跳跃的原因。在同时代的众多的油画家当中,尤其是在那些和庞茂琨一样,具备某种一种稳定的、写实的性的油画语言的艺术家身上,我是看不到庞茂琨的这种气质的。庞茂琨的这种自我挑战的现象,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刺激。我猜想,在庞茂琨看来,一方面他渴望挑战,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个挑战和对已经熟悉的描绘的改变有密切的关系。描绘呈现的是一种基本的语言,现在的问题是,能够仅仅用一两种语言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描绘几个彼此反差极大、甚至是彼此冲突的主题吗?这就是一个挑战, 有乐趣在其中,也会有所升华,但更多是一种考验,非常严峻的考验,这个考验就是,究竟一种成熟的、持之以恒的油画语言,能否有承受力去应对变化巨大的观念?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我就觉得庞茂琨才会变成一个不
容易归纳的艺术家,比如写实主义,又比如古典主义。我个人认为,这正是他所希望的。这说明,庞茂琨正是在一种表面的稳定中去寻求挑战,并在挑战中发展自己。坦率说,这就是我对庞茂琨油画艺术的一个总的看法。
我和庞茂琨聊及他最近一批油画创作时,我引用了一句老话,叫“人生如戏”,来形容庞茂琨的努力。“人生如戏”,这确是一句老话,了无新意。但我以为,恰恰是这所谓的了无新意的老话,在一种新的、似乎是无意义的形象当中,却生发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意思。我的确不能说庞茂琨在画“人生如戏”,尽管他试图在营造一种类似人生如戏的氛围,并在这一氛围中表达他对人生的一种悲喜交集的体验。庞茂琨的做法是相当有趣的,开始时他通过一种基本上无意识的方式,在电脑上寻找一些奇异的图像,然后把这些图像描绘在画面上,按照某种超现实的原则进行组合,并敏锐地保留其中的荒诞和冲突,使画面在一种统一与分裂当中跳跃。你很难说庞茂琨这一组作品的人物之间有逻辑性,但你又不能断定他们是非逻辑的,这包括庞茂琨笔下奇怪的动物。粗看时,我们会认为画面中的动物与人物之间有一种隐喻式的关联,细看之后,又觉得这一关联是一种假动作,一种戏谑,一句玩笑,从而达到破坏最初感觉的目的,破坏所谓的“人生如戏”这样一个错觉,从而揭示隐藏在这句老话背后的、因而更深入的现代性所带来的日常颠覆。如果我这个观感是符合作品的逻辑的,那么,我
以为庞茂琨的这批新作的主题就昭然若揭了,那就是“日常颠覆”。
庞茂琨正是从一句“人生如戏”的老话开始,而达至对“日常颠覆”的理解,这一“日常颠覆”正是荒诞本身。庞茂琨的荒诞还有一个他所习惯的方式,他是通过看似画得很认真的方式来实现一种荒诞的穿透力,从而让“日常颠覆”成为观看事实。
从油画本身看,我相当理解我们这一代画画的人。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时,年轻的一代油画家大都迷恋过古典油画技法,尽管那时我们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个所谓技法是个什么东西。一旦经过月积日累的训练以后,大致上掌握了类似古典油画的技法以后,有了看似令人满意的描绘方式,就完全丢不开了。不仅丢不开,而且还不断地在炫耀,去告诉别人自己是多么地写实,是多么地古典。其实,仔细看一下这一类画家的作品,就会发现,他们基本上只能画某几样东西,比如某种表情、某种光线以及某种姿态的美女,只能用某种明暗法、某种色调
画某种以为是古典的情调,结果就僵化了,死了,成了一种高级行货。这是所谓古典或者所谓写实油画要警惕的倾向。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觉得庞茂琨具有特殊的意义,他拒绝这一伪古典的倾向,因为他非常清楚,从油画描绘来说,所谓古典是我们生造出来的一个风格概念,更重要的是如何把油画与现实对接,如何让表达变得更有品位的同时,又更加地具有个性,具有一种属于油画这一画种才会有的气质。这不容易,但庞茂琨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一直走到今天,走到用一种深度的描绘去表达他的“日常颠覆”。
庞茂琨的新画之力量正在于其中所隐含的“日常颠覆”,这表现在他的描绘与构图上,表现在其中的颇具荒诞性的物象组合上。套用一点语言学的概念,庞茂琨的油画包含了一种隐喻性。由于表面看似精确的描绘与超现实的组合,这造成了他所制造的隐喻性是反符号的,是不能随意归类的,在观看上有暧昧的,从而形成了意义上的张力。这使庞茂琨的作品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性。这大概是庞茂琨所求取的一种风格。
这也同时说明,一旦庞茂琨认为目前这个题材已经完成,这样一种颇富内部张力的构成已经结束,下一步他将会画什么呢?我大概可以有所肯定的是,他希望再找到一种新的颠覆方式。那种方式是什么?拭目以待吧。
2010年7月20日于广州祈福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