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熟了》
去年我们到了凉山彝族地区体验生活,当地那扑面而来的一种陌生的气息在我内心里引起了一阵似曾有过的震动。彝人生活在这片边远的高原上,就像种子在土里要发芽、开花、结果,世代繁衍。奇特的氛围像朦胧晦暗的睡意一样附伏在人们身上,你可以从那些富于个性的脸庞轮廓,器皿图案,衣褶的走向上抚摸出沉睡的思想或某种原初法则。沉静的坐姿是他们最吸引我的地方,彝人仿佛要在这种石头一样的沉静里保持宇宙的庄重与肃穆。可以说,他们在这种沉静里比我们更质朴地理解了宇宙和生活。这些感觉使我非常激动。他们没有对机巧的崇尚,有的只是脱胎于泥土的淳朴的灵魂,这个灵魂与土地、与生命的整体靠得那么近,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我,都感觉不出这段间隔。面对这些灵魂,任何矫揉造作的取巧的画风都是不足取的,画面应尽量避免一切引向因果关系的纠结,因为他们是自因的,一切节外生枝不会带来好处,只会破坏其浑然自在。人与环境相互连接着,二者在那里是和谐不可分的,这种和谐通过生活与劳动达到完美。于是劳动、生命、果实要同时投向观者的意识屏幕,使他们还来不及运用逻辑就能理解画面,把握画的整体。
在一阵激情的推动下我确立了画面的基本构思——土地、彝族老妇人、背景的果林,太阳烤红了枝头上的苹果,也使一双守望的眼睛眯缝起来……这样的构思也许比较一般,但我想,既然选择了这样的主题,就只能在画面的处理上多下工夫,使一般的主题产生并非一般的东西。
构图上我力图追求平稳感,期望体现一种类似古典的秩序,然而又不能使这种秩序陷入一种绝对的冷漠,所以我想利用由强烈阳光贯穿起来的人物情绪与果树的生机来破坏那种冷漠,使画面成为宁静与热烈的统一体。人物的黑色与周围的黄色形成对比,在我的感受里这种对比最能体现那里色彩关系的特点。为了使画面单纯一些,我打算把背景处理成平面效果,不是把空间推向画面后部而是向前延伸,这样或许能让观者参与这个空间并在这个空间里更直接地感受画面,同时画面本身也更加成其为本身……当时我还不知道实现这些意图是在给
自己出难题。
我没想到整个制作过程长达八个月(不包括基础课在内),这倒不是我善于自得其乐地精雕细琢,而主要是因为我矛盾的内心,或者说是我对自己的怀疑超过了自信。我不需求那种轻易的靠恩赐得到的灵感,而认为唯独可靠的只有耐心,至少对我这个不成熟的学生是这样。要不然我的画上为何至今还遗留着累累的疮痂呢?这幅画一开始很快确定了稿子上了画布,出了一些效果,但这种效果与我的设想相距很远,所以我的大部分时间都陷于修改和自我否定、自我更新里了。激情冷却过后的工作是可怕的,这时必须靠理智和耐心才能继续干下
去。我竭尽全力想把握最合适的分寸,但这种劳动是异常艰苦的。我想追求单纯,又害怕带来贫乏;想求得丰富,又担心沾上琐碎;梦想出现一些生动的偶然效果,又顾虑过分放荡不羁会扰乱稳固的内在逻辑。
在面部的处理和刻画上我费力不少。但这里,我感兴趣并孜孜以求的是那种使人物、土地、果树得以同时展现的东西。也就是画面上的这位老妇人在这种环境和情调中的统一情绪,而这种情绪又是很难把握的。开始我一直把它处理成强烈阳光下面部肌肉收缩皱襞的生理反应,这在处于高原气候中的彝族人脸上是常见的,我以为这可以表现他们与大自然的灵魂——太阳的接近。彝人自有其古老奇特的观念,因而具有强烈的个性特征即那种尊严和朴厚。但任何东西都不能过分强调,本来自以为描写的是对阳光的生理反应,但给别人的感觉却
是一种痛苦与紧张的神态。一些领导、老师和同学看后都指出了这一点。我便努力寻找形成这种感受差异的原因,并着手改进。我发现局部的改动不起什么作用,于是就进行整个面部的改动。我把能搜寻到的彝族老妇人形象一一往上安装,到底更换了多少次“形象”,是些什么样的形象,现在已全然记不清,它们也永远消失在那层颜料的背后了。但是改好一幅画不但不比重起炉灶轻松,反而困难得多,你既要画好你填补的部分,又得考虑它与原有的其他部分的衔接与协调问题。原有的老是碍手碍脚、牵扯着新的,使你感到拘束、放不开,有
时还弄得你茫然不知所措。
要想不负你那番对生活的诚心,得付出一定的心血才行。也许另有一条轻松的路可走,那就是用我们的观念去解说他们的生活,或搞一些能满足逻辑推论者的好奇心的作品,这样做既容易被人们接受,又使工作量大大减轻了。但我仍然觉得艺术更多的应是启迪人们隐秘的内心,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更执著于自己在彝地的体验和直觉,虽然这会使我显得多么愚顽和费力不讨好。
经过一番挣扎后出现在我与观众眼前的,就是现在这幅可以算是完成的画。它能移向展厅,当然使我欣慰,但有时追求尽美的偏执仍然使我不觉得轻松,它还有缺点,还有些不能使我满意的地方。我只能把它看作是不足月的产儿一样而惋惜,要是时间允许,也许我还会继续画下去的。
——发表于《美术》198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