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嘉,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这清澈很贴近他作品给人感受,很本实、很有所为有所不为,那份内在的笃定清清楚楚挂在他眼神里,毫不为外在所动摇。
韦嘉性格里的执着,可以从1995年说起。那年,他从四川美术学院附中毕业,就一个既定世俗轨道来讲,他当然可以选择直接到四川美院继续进修大学课程。但少年韦嘉却觉得,自己已经在四川呆了四年,够了!他为自己规划的未来是前往北京,进入中央美院油画系念书。问题是,愿望与事实却未必都一定能够谋合。油画系;没进成,他只能先进入版画系。他形容自己那个时候的状态,除了压抑还是压抑。因为,当时的版画系是不能让学生去画油画的。青年韦嘉也不晓得自己内心血液,到底在沸腾个什么样的艺术宿缘,私心里;始终无法忘却对油画的钟情。四年的大学生活,对他来讲有着太多属于内心的灰色空间,日日尽管能够面对着油画系的种种,但却有近在咫尺的无限惆怅回荡着。学习转换心理,很自然就成为不得不面对的功课。这过程还有个事情颇能玩味。青年韦嘉那个时期选择石版画,与自己无法能够学习油画,有着很间接性密切关系。石版画的特质,保留了很多绘画性空间与笔触,这对于他来讲是个心理的抚慰,至少;他在学校的限制底下,为自己找到一个不违背常理的抒发管道,并且从这当中理出了趣味。
事实上,很少人真正去触及到韦嘉的艺术脉络中,中央美院版画系的四年,根本就是奠定韦嘉日后在架上绘画酣畅自如的语体最大铺垫工程。假若,没有这四年所扎下的基础,我个人觉得,韦嘉的艺术性格绝非是你我现在所见。
1999年,韦嘉从中央美院毕业。他个性中的那份固执再度出来作祟。他说,我很多比较要好的朋友,现在也都到北京去了,还有多数的同学也都在北京,每个人到现在都还劝我;干嘛不来北京呢?
毕业的那年,韦嘉当然可选择继续呆在北京,到底那个时候北京烟硝味还没有那么浓、对艺术的功利心也还没那般激昂,但确实已经开始慢慢吸引优秀艺术人才往北京集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倒是隐约可嗅觉到,只是;还没有那么具体。问题是,韦嘉并没有选择留下来,他却重新回到重庆;回到四川美院。表面上,这一推一迎或许对于一般人来讲,会是对于机会的一种错失,可是殊不知韦嘉艺术里的另一个特质;也就是他作品非常著名那种灰灰蒙蒙、潮潮黯黯的水气,也就是从重庆这个雾都所汲取到的元素。
从这里开始可做归纳,我个人认为;受版画创作的严格训练、重庆这个环境所带给他深深浅浅影响,应该是探讨韦嘉艺术形塑不能跳开不谈的两个重要转折。而之所以有这两个转折,想来都与他内心的固执有着相对性连结,而这所谓的固执则是出自一种对自己忠实的选项。
严格来讲,重庆;绝不是一个快乐的城市。受到地理环境的影响,重庆的气候普遍都是阴阴郁郁,像极了没有拧干的湿抹布,毫不理会你爱不爱;就扑天盖地往你头上一蒙,很难令人在这样状态下是舒服的。即便是雨季来的时候,却也没见着雨夹枪带棍来那么一顿,但那雨总像细针线般缕缕不绝,断也断不了,难怪地面总是泛湿。但由于重庆地形高高低低,群聚往往出现在一个个平原上,起伏有致的聚落,常常就会出现东边飘雨西边晴的差异性,长期处于这样的气候底下,人,很难有一个稳定、开朗的心情。除了地理环境的因素之余,90年代的重庆黑帮势力的嚣张、贩毒问题层出不穷,使得这个原本在工业建设极为发达的城市,更加有了一份人性晦黯却飙悍的江湖情仇。但是,在这样的环境底下,人与人之间就会出现一种显具侠义的内心状态,如此的氛围点点滴滴都被韦嘉放到作品里。比如说,在〈Hero〉那件布面丙烯作品中,可以看到正在打击犯罪份子的英雄;那高抬的双手间竟然能够出现类似电击的闪光。在〈拳来到〉这件作品,就出现群殴的激烈场面,两组帮派选择以拳头来裁夺自我认定的公理,实际上;这件作品是描写在黑牢的情形,高耸的围墙、强烈投射的灯柱,环境所透露出来的局限性,对比着在强光下挥霍着拳头与血水的青壮人群,韦嘉固然写出了一种血气方刚的雄性气味,但却也点出这些人跳脱不开传统社会约束力的常规,这种蕴含着对比性的画面处理,韦嘉处理起来不温不火,情绪始终不会被推到一种濒临饱和、溃堤状态,但总能够说明他从环境所观视到的生活情状。在另外一件名为〈走火〉的石版画里,韦嘉让画面成为一种分割状态,左方是被特意放大一只握枪的手、右方则是一位手拿器械、满脸愤然的血气少年,这件作品采取了一种视觉对位方式来作为结构,枪枝的冰冷线条、阴暗色调,被韦嘉非常刻意放大来强化武器那种不可一世的迫害性。至于,在出现人的画面部份,上方则是枪枝所造成的血水喷溅,而人则被处理得异常渺小,似乎有一种无法对抗无边无际黑暗势力的无助,尽管人手中是握有棍械,终究不能敌挡隐藏在暗处的庞大势力。韦嘉让画面呈现一黑一亮的对比性,利用庞然巨大来对应渺小气弱,那种感觉让人就会不禁想到黑帮社会浮涨高升的人心纠结,过度的英雄气慨固然在搏豪勇当口能被无限放大,可是却也同样潜藏着生命本质不安定性,卖命;到底是为一种盲目的理想,还是一种把自己生命卖掉后;去成就一种虚无呢?我觉得,韦嘉在描绘这种帮派社会底层下的晦暗生命,还有另一个指涉性意涵是最应该被看到,那就是韦嘉企图通过这类题材来点破青春残酷的内在蠢动与不安,有一件作品最能透彻个中况味,在〈野蛮春天〉这件布面丙烯作品中,画面前方是一排热带植物花卉,这当中,竟然夹杂着荆棘、仙人掌。韦嘉让这些不见得很炫丽的繁花出现在画面前景,用意其实是不太想把目标转移到过于阴柔气息上,肥硕的枝叶、兰花、火鹤,这都是非常男性化的植物,韦嘉经由植物点出青春生命昂然之姿,但却在画面远方安排两位疾速狂奔前去的少年,被丢置在一旁的衣裤;意味着脱除社会形式的束缚。只是,这件作品让我感觉一股很隐约的不安与徨然。好像是这两位被描写得很细微的裸身男孩,让人有一种不知要跑到那里的感觉?表面上,似乎有着一个方向吸引着他们;但却又看不到目标在前方,而整个四周又是如此无边无涯,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吞没的。假若,荆棘或仙人掌的刺,是被拿来暗喻少年青春横亘的诱惑、颠折,那么;少年生命固然能够挥霍,但是在这种比英雄、比义气来论断一个人生命价值的空间中,青春彻底沦为一种野蛮的行为,也真正令人感受到它的脆弱性。而狂奔的青春生命,何尝不也泄露自己的空洞与不安全感呢?韦嘉,性格中很纤细、很温暖的一面,此刻更教人深刻感念到。而他从环境里体会到强弱,并不意味着公理的绝对性,同样也缓缓吐露在作品里面,散发着一股腻腻、郁郁、闷闷、黏黏的气味。
我个人非常喜欢韦嘉对构图的张罗。也就是;他的作品是一种经过很精准剪裁,一点也不浪费任何的语言。这个能力,得归功于他所受的四年版画创作训练。
版画,是在一个有限空间思考无限大的事。由于,版画涉及到在版上面进行初阶绘制工作,那么就会受限于版的大小。正因为版的规格有其局限性,创作者就得在方寸之间将所欲表达的意念讲述得很清楚,不能有太多枝枝节节的赘饰,懂得取舍、懂得在有限空间中把事情主体性点破,而让观者能够很清晰感受到。当韦嘉开始接受版画的训练,他或许不会很明确感受到这过程有如何不同,正如同他着手于架上绘画之初,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版画的经验如何帮助他在画面剪裁上的笃定与精确。只是,当他面对架上的画布时,在画面构图的罗置铺排中,很自然就会出现井然有序、层次分明的结构性,语言透过画面更明确传达了出来。除此之外,韦嘉也非常擅长在他的作品里面,充份安排主体与附加对象之间的对映关系,他往往会突显两者间的冲突性与对立性,藉此彰显出画面里的对话空间。我个人认为,韦嘉从版画的训练着眼,再到架上绘画的表现,使得他的作品避免掉一般世俗画家往往会犯的空洞性毛病,既然没有一般人的烦烦琐琐躁郁症状,也就能够让作品拥有一份干净的语言。我想,假如韦嘉一开始就如他所愿进到油画系研习,那么恐怕他现在的艺术表现就得重新做一番计量。
细心去欣赏韦嘉的作品,就很容易明白他对于画面空间的掌握,确实在同样70年代艺术家群中,他已经为他自己取得一个高分。在〈泛泛之辈〉作品,韦嘉将画面的场景放在浅水中,水底充斥着尖锐碎石,一双自以为是的双足傲然卓立,到底也被尖利的石块给扎得血水直流。这件作品也让我想起他另外一件名为〈倒在前进的道路上〉,韦嘉在这个画面处理安排上,他让整个空间彷佛进入一个有剧情性超现实场景当中,右方是一个倒地的青春少年脸部;鼻孔正汨汨流出血来,画面左方则出现戴着皮手套指挥官的手,对映着漫天进行交战的战机,生命的继续与倒下,一时之间都还在持续着。这两件作品,韦嘉并没有特别在画面架构出太庞杂故事情节,但是他却以主体锁定来做为单一目标,他让青春生命的脆弱性完全曝光,一点也不认为年轻的生命就应该得到一个理所当然活得能够虚掷的权利。终究;在命运的光谱之下,每个人都只不过是泛泛之辈,根本不是金刚之身。
仔细去看韦嘉笔下的人物,则会发现他们都具备很共通外在特性,这些男生都肥硕浑圆,具有很强烈的雕刻造型,而不管他们是裸身或穿着整齐,总让我分外想起《封神榜》里的少年哪咤,身上的毛发尚未长齐,西洋所谓的BabyFat格外明显。但是,你却很难说眼前这些少年是很快乐,就如同韦嘉在那件〈可口可乐吗?〉作品所出现的男生,面对桌上的生日蛋糕却一脸愁容。韦嘉告诉我,其实他这一代的年轻人所感受到的压抑格外浓重。所谓压抑,也就在于70年代的人,一方面仍旧受到旧传统的影响,却也逐渐感受到消费时代所带来的流行新讯息冲刷,夹处在两个不同文化底层之下,自己到底需要什么生活,讲穿了;都会是个茫然。而当成长的脚程一步步跟进上来,其实也意味着青春逐渐在流逝,人置身于其间,也只能学会妥协。表面上,韦嘉固然在描述一个个青春正昂然的生命,可是,骨子里;他其实不断去碰触青春生命那种脆弱与不安全感。所谓面对选择,却无从选择的心理感受特别鲜明。这,总会令人想起黑帮社会广吸纳那些青春少年去肉体搏肉体来交换所谓义气肝胆相照,到底是愚还是一种痴呢?在韦嘉的作品身上,我彷佛看到被辗碎灵魂却仍然如此偏执固守着自己的想象,一点都不自觉现实所挟带的残忍。看了韦嘉的作品,我才真切感受到原来70年代的年轻一辈,普遍都存在着营养不良的灵魂,只不过,他们的瘦似乎总是隐藏在胖里!
韦嘉的艺术,从本质上就不应该被泛归到动漫的艺术情结中来讨论。他的作品建立在一种社会性的超现实语境中,也就是说,他其实是从一位社会的观察者出发,就环境的变异性察觉到人性的沉沉浮浮,尤其他又特别关注到青春生命所面对各式议题,使得他所形现于外的作品,就直接锁定在这个环节的人物准头上,通过青春肉体的体温来碰触社会的非常温,进一步去探索稚嫩生命背后所引发的断线关系。
西方的艺术家当中,有很多人也习惯从春青生命来作为创作取材,只是,通常这样的作品表现;会不经意流露出艺术家对青春逝去莫名唏嘘和呓语。对韦嘉来讲,又纯然不同。我觉得,他笔下的青春异常贴近自己成长世代所面对的莫名虚空。表面上,像他这种出生在70年代、长成时间落在90年代艺术家,正好遭遇中国社会进行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短兵交接期,大量的外来文化刺激这个世代年轻人传统价值观与家庭观,消费文化正开始在萌芽,而在原本封闭社会结构底下,突然跑进来的流行消费文化根本缺乏可比较或参酌对象,因此,很自然就会被奉为唯一经典。因为,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这样的情况,与后来出生在80年代新世代来作为比较,80年代的年轻人在成长阶段,中国社会则已经进入消费多元化时代,选择机会多;同时也直接跃入所谓精品消费社会结构里。两者之间所衍伸出来的价值论断,通过社会行为早已经成为并行线而非交集。我认为,如此的社会结构改变,对艺术家在面对创作内蕴语言拿捏,势必会造成传达上的差异点,也会使得两者间所关注的自身与社会课题产生悬殊对异性。
韦嘉有一个系列主题作品名为〈无处可逃〉,其中〈无处可逃一〉最令人内心感叹。粉红色的天空,一位身着潜水装的少年正站在高处山岩上;低头看着底下,陷入一种感觉的结冻阶段。在画面的右上角,韦嘉则安排一架监视器,正密切捕捉这眼前的少年,最细微表情变化。我一直不太愿意拿「忧伤」这个字眼放在韦嘉的作品身上,但韦嘉的艺术总是很隐约、很不着边际会去碰触到这个很内心细微的变化。他总是隐藏得很精心,他笔下出现的青春少年,总是壮美、安静,可是却总会伤痕累累、血丝清晰,韦嘉不断透过他的人物来引出外力对于年轻生命所造成那种外相式的伤害,死不了人;却还是见着伤痕。但,尽管如此;韦嘉还是很固执在当中植入一种很坚韧生命力道,正如同我所提到灵魂被辗碎却仍旧没有放弃过自己。就好像〈无处可逃一〉的少年,跳与不跳,其实都不是问题最难解的部份,问题是在,跳或不跳;又到底能解除掉自己对生命的种种迟疑徨惑有多少呢?
生活总敎我们必须要向上学习;向老一辈学习生活的哲学。但是,也许我们也应该让自己做个广度上的调整,从年轻世代的语言中,想想生命的价值不应该只有一个单向道。韦嘉,衔接了不同世代社会体系转变,透过他的艺术,他灵巧借用了传统文人画细腻造景、适度留白的精神性,但却充分利用版画对空间主体精准宰控性来呈现具有剧场情绪张力的构图,他所演绎出来的作品观点;则完整贴实自己对青春生命关注。当社会的注意焦点都将70年代后艺术家笼统放在动漫世代来作为编纳的同时,或许过去拿图像来作为艺术分类的落伍作法该被抛弃,年轻世代的观念更应该获得尊重,尤其是他们加诸在作品当中的思想;或许未必能论断历史,可也足以作为时代跃进过程人文的一种参照。到底,表相永远不去探究,到终只会留下误解。假若能够尝试去认识与梳理,人;心理的宽度不也因此无限延伸了吗?(文/郑乃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