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在屎溺与雕塑何为
《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记载,东郭子问庄周,道在何处?庄子回答,“无所不在”;东郭子再三追问其详,庄子应答:道在蝼蚁;道在秭稗;道在瓦甓;最后说,道在屎溺。到这时,话已经说到了尽头。
如果拿东郭子的问题问雕塑家,雕塑在哪里?雕塑家们该如何作答?
当我们面对焦兴涛2004年以来的这批雕塑新作,面对这些废弃的包装盒、嚼过的口香糖、用过的牙膏皮......;人们可能也会想到这个问题,雕塑在哪里,这些酷似废弃物的东西究竟是不是雕塑?
这个问题绝非可有可无,而是大有深意。
在人类雕塑的历史上,人们用雕塑造神、拜神;造人、颂人;忙乎了几千年,到后来,忙出一个“上帝死了”,“人也死了”的时代。到这个时候,雕塑开始找不到方向。
多少年来,雕塑的优势就是它内在的神性和理想性;它的庄严、肃穆和单纯的品格。如今,当雕塑的这些传统品格不断被消解,不断遭质疑的时候,“雕塑何为”的问题便像一个巨大的斯芬克斯之谜,横阻在现今每个雕塑家面前。
其实,就是在雕塑的黄金时代,也就是神学的时代,雕塑艺术本身的那种感性的、材料的、物质的属性也常常会遭到质疑。雕塑表现的对象尽管很崇高,但是它的手段和材料毕竟是具体的,有限的;而神性和终极如何由这种具体、有限的方式来担当和匹配;无限和绝对如何由感性的物质来承载和寄寓?万能的神怎么可以化身在污浊的墙壁上,变换成低廉的泥土或木头?
这是一个深刻的两难命题,当然,这是古代的问题,是雕塑的对象和呈现材料的问题。在西方雕塑的历史上,一直有所谓偶像崇拜和反偶像崇拜的争论;在中国的历史上,也有反偶像崇拜的禅宗“丹霞烧佛”的故事。
还有一个当代的问题,这就是雕塑对象本身的问题。当雕塑所表现的“伟大”的对象消失以后,雕塑承载神性、普遍性和理想性的文化功能消褪以后,它新的对象应该是什么?雕塑家的工作方式和材料方式还在,但是对象已不在,在这种情形下,雕塑何为?
只有在这样的问题背景下看焦兴涛,他这批作品的意义才会真正的凸显。显然,焦兴涛通过自己的作品把当代文化条件下的雕塑何为的问题推向了一个极致。和装置、行为、影像等艺术对雕塑的冲击不同,焦兴涛在另外一个维度,在雕塑自身的维度,以其作品的彻底和大胆把雕塑逼向了在当代最富有哲理的一个问题。
是什么让雕塑之所以成为雕塑?答案在当代文化中,在当代社会中。
当代社会是一个世俗的社会。在这个日趋现实的世界里,雕塑艺术曾经有过的宏大目标日渐让位于对“感性肉身”的关注;它赖以安身立命的神圣和庄严面临着洪水般汹涌的当代大众文化的冲击;它引为自豪的永久性,在消费文化所注重的一次性拥有面前手足无措……;雕塑的日常生活化和形而下的美学转向已经成为不可阻挡的趋势。
焦兴涛的这批作品在客观上成为重新寻找雕塑意义的一种努力,在琐屑和废弃的物品,他似乎在重新寻找雕塑的尊严和价值;寻找雕塑面对当代文化时新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当雕塑告别了一个时代,当它的意义和价值不再是简单地由它所表现对象所决定的时候,雕塑只有面向新的文化问题,面对当代生存空间,重新建立雕塑和人的关系,只有这样,雕塑才有可能重返自己荣誉的殿堂。
焦兴涛所关注这些废弃物品,其实处在消费社会的最低端。它们因为曾经满足过人们的消费需要而完成了它们的物理生命;而且,它们一旦被抛弃,它们的猥琐、肮脏和不堪将足以让人们掩鼻侧目。
将它们堂而皇之地拿来作为雕塑的对象,是对传统雕塑对象180度的逆转。这几乎就是雕塑的绝地,然而,对象尽管奇险和荒诞,但是它们终于没有成为雕塑的葬身之处;恰恰相反,焦兴涛的这批作品的意义就在于,他让琐屑和废弃成为了雕塑的再生之地。
我们何不在古老的思想中寻找智慧?既然“道在屎溺”,那当雕塑面对废物、垃圾这样无意义、无价值的对象时,有何不可以绝地逢生,发生“化腐朽为神奇”的美学转化呢?在琐屑和废弃中,焦兴涛建构出雕塑艺术的新的道场。
雕塑如果能以这样的方式给人们带来新的视觉经验,让生活中的废弃成为审美的对象,让垃圾建立和人的思想的关联性;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为雕塑艺术的这种新的诞生而欢欣呢?
二、被包装的欲望与穿透遮蔽的想象
即使如此,人们可能还是会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是什么使雕塑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这种变化和当代社会的逻辑联系是什么?
消费社会的生存现实为我们提供了答案。
在消费社会中,消费品成为个人与社会之间产生关联的中介物,消费成为人的存在的本体论的证明,即所谓,“我消费,我存在”。
消费社会以最大限度地攫取财富为目的,所以,它必须不断为大众制造新的欲望和需要。在这种商业运作的结构中,包装具有特殊的意义,它一方面激发和诱导人们的消费和占有的欲望,同时,它还努力建立起一个符号系统,将对这种符号的占有与个人的身份、地位联系起来,甚至虚拟地与个人的幸福感和满足感联系起来,在这种精神假象的基础上,营造一种丰盈的幻觉。
我们注意到,在焦兴涛的这批雕塑中,他更关注的是物品的包装形态:如各种包装盒,如箭牌口香糖的包装纸,如各种包装纸所包裹着的物品。包装是一种遮蔽,是一种欲望的化妆。在消费社会,商品的价值已经不再取决于它本身是否满足于人的需要已经是否具有交换价值,而是取决于它在交换体系中的代码意义。仅仅因为包装,因为品牌,它就具有诱发人们购买的欲望。
焦兴涛别具慧眼的地方在于,他没有表现消费社会光鲜入时的一面,如艳俗艺术和一些卡通艺术那样,而是选取了消费过程的末端——它的废弃物;他放弃了这些物品在登场时闪耀和亮丽,而是捕捉它退场后的暗淡和落寞。
这是一种反讽,也是一种警示。当代世界的物质主义,让人慢慢地变成了物质性的人,人在消费欲望的驱使下,成为不断攫取而又不断排泄的机器。波德里亚曾经这样说:“我们既被吞食,又被吸收和完全排除。列维—斯特劳斯划分了两种文化:吸收、吞食和掠夺的文化——吃人肉的文化,及呕吐、排出、驱逐的文化——吸人血的文化……但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当代文化似乎在两种文化之间,在最深入的结合,功能的结合,空间的结合,人的结合和最激进的排出,几乎是生活必需的排斥之间实现了一个引入注目的综合。”
在吞噬和排泄的消费过程中,排泄物,也就是废弃物更具有悲剧性的震撼力。有关统计表明,在每一年里,英国人扔掉25亿块尿布;日本人扔掉3000万个一次性相机;德国人扔掉500万件家用器具。而全世界每年扔掉的瓶子、罐头盒、塑料纸箱已经超过20000亿个。它们对地球生态系统的污染与破坏是可想而知的。
我以为焦兴涛作品还不仅仅只是从生态、环保的角度来看待废弃物的问题;他更强调的是从哲学、美学的角度看问题,他在对这些废弃物的放大、强调、艺术化处理的过程中,他试图探讨人性、探讨欲望、探讨欲望的被包裹,以及唤起人们穿透包装的遮蔽的想象。他试图在重新思考物与人的相互关系中,重建人的主体性,让这些废弃物和当代人之间建立一种特殊的对话关系。
当代人之间恰好处在一种缺乏交流、锁闭心灵和充满误解的现状中。当我们转向一个与物质和欲望有关的视觉场景的时候,焦兴涛的作品精心地设定了物和人的视觉关系:“真实的谎言”和“虚假的真实”;它们是逼真的,但又是变形的;它们是常态的,但又是让人惊赞的;它们是熟悉的,但又是陌生的……。这些作品为人们提供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混合情形:由于视觉真实和与消费经验的贴近而产生出来的快感,与包装物的被放大和变形所产生的荒诞感和奇异感形成了一种“犹豫的快乐”。正是在人人都很熟悉的物品的基础上,人们解除了封闭和误解,它们从共同的视觉经验中,产生了需要达到某种理解和沟通的需要。
我相信这些物品的创作者其本意绝非要当一个说教者,刻意地想告诉我们什么。我更欣赏的是这批作品的那种冷峻、静观的方式,它沉默而不张扬,有时候它故意混淆雕塑和真实物品的界限;混淆视觉和触觉的界限;有时它又会不经意地表现出艺术家人为干预的痕迹,例如让物品流淌,把包装纸贴反等等。
如果说,包装在商品上的作用,是让人们产生购买欲望并产生解除包装的诱惑,而焦兴涛对废弃包装物的表现,则是通过废弃这种“结果”,诱导人们对它“前因”的想象,这是一种试图穿透遮蔽的想象;这种努力,使观看成为一种思辨:废弃物、包裹物、以及观看本身都因为观看而具有了形而上学的意味。
三、精细的手工与以物参禅
消费时代的艺术,最大的危害莫过于思想和智慧的退场。而机械性的速成和复制,让思想变得空泛、轻浮和不真实。而让思想在场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身体也在场,只有这样,思想才能真正地找到自己的附着物。
当代艺术既有它的观念策略,也有它的身体策略。当艺术家用手工进行劳动的时候,当它把某种观念通过时间的过程而逐步呈现的时候,这种身心统一的状态让艺术仍然保持了它应有的价值和尊严。
焦兴涛的这批作品虽然具有很强的观念性,但是,它有十分注重手工,注重塑造,注重时间的过程,这是他这批作品具有特别魅力的一个重要方面。
只有当艺术家的肉身也投入参与到艺术中来的时候,这样的艺术便带有了艺术家的体温。在这个时候,人们会发现,技术其实也很重要,它不仅是艺术家思想在场的重要证明,也是艺术观念得以承载的必要手段。
技术与艺术的关系是艺术与人的身体的关系。一切技术都是人的肉体和神经系统为增加力量和增加速度所作的延伸。在焦兴涛的这批作品中,我们看到他的方式是小题大做,废物精做,粗事细做;没有精细的手工,没有专心的制作和投入,就没有如此的视觉效果。
焦兴涛自己也说:“我更重视的,是这个过程(泥塑塑造)的存在对于我和对于观者的意义。我很喜欢这样一个描摹对象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到非常的平静和放松,甚至不需要思考,更接近一种体验的状态。我只关注对象的各种复杂的起伏,微妙的变化,通过我的塑造来固定对象的柔软、易碎、转瞬即逝。每次面对完成之后的泥塑,我总有一种感动和崇高感——有点离谱!?但却是事实,相对于描摹对象的复杂、随意和无序,单色的泥塑带给我庄严的感觉,就像纪念碑。”
我相信他的这种感觉是真实的。焦兴涛的作品除了这组作品外,他以前的那些金属焊接雕塑也十分具有制作感。在这个过程中,作者的劳动除了是创作过程,同时也可以视作是以物参禅的过程。
人和物之间,心和身之间,永远充满了参不透的禅机,崇高与卑下,荒诞与严肃,嬉戏与深刻,真实与虚拟就这样缠绕在一起,如同眼前这个纷纭万象的社会。
正是这种参禅的过程,使雕塑开始了重返自身的过程。因为我们知道,唯有在这个过程中,中外同一,古今一理,雕塑家都在面对自己的问题,心中充满了虔诚和敬意。(文/孙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