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物画曾是经典的绘画表现之一,无论是中国传统的写意还是西方的古典的写实,虽然表现方法有异,但以往的人们在摄影术还没有产生以前,试图通过绘画凝固与人亲近的事物以致不朽,是最本源的动机之一,因此,在二维的空间中将其“留住”的“写生”方式,是静物画的特质,它反映了一个民族或区域的人对于眼前事物的“观看”的态度,所以也是一个画种之所以存在的大众和文化基础。
但“留住”什么、如何留住,就不是一种群体行为,而取决于艺术家的个人因素,如果从艺术反映了时代思想中最鲜活的本质角度看,剖析艺术家的作品便会从中发现时代中最有趣味和意味的“观看”,这是静物画的灵魂。
我便是从这一点去看建斌的作品。
初看之下,建斌的作品风格与欧洲经典的静物画的风格似乎有些相似,瓶瓶罐罐、花花草草,陈年旧事、上流人家的高雅……,但以我对建斌的了解,知道事情必不这么简单,他在日本几年的留学,80年代的日本早已经过现代主义的洗礼,美术学院的课堂早已经“后现代”,建斌不会重拾这些牙慧;更重要的是,我早已了解他在出国以前—湖南期间的创作,正是中国美术界“八五思潮”前后的大变革时期,我记得1995年我在任中商盛佳国际拍卖有限公司首任艺术总监时的第一场拍卖会上,建斌的一张写实的《苗女》油画被人从美国的收藏家手中带回参拍,最后以当时的高价被一位颇有地位名望的女士竞得,在以艾轩、陈丹青等为主的80年代初边地民族表现题材热中,建斌也是这个主流中成功的画家之一,他完全可以就此发展下去。上述的这些因素决定了他不会就此重复已有的经典图式,哪怕有市场的原因。
建斌回到中国,已是20世纪90年代末期,那时中国的喧嚣和激情,随着中国经济的奇迹勃发,一起令全世界吃惊。建斌回到中国想必有失落,但已无心回去,他在无数的喜怒哀乐经过后,在中国最重要的美术出版社任职,沉静了下来,开始思考如何重新开始“绘画”。
经典样式的静物,要具备以下几种条件,其一,是写实的技巧;其二,是写生者的观看眼光;其三,要能静下来,必须说服自己在内心里真正喜欢静物这种样式,静物之“静”,最能体现其意味。这其中,第一条技巧最容易,因为建斌与中国的美术学院大多数毕业生一样,有很好的写实功夫;第二条很难,它与第三条有密切的关联,因为,20世纪90年代以后,欧洲的存在主义与具象表现绘画被更多地介绍到中国来,写生就已不再是当年对景描绘那样的单纯,画家们发现,在对着静物观看并试图将它“凝固”在二维的画面的时候,已包含了作者对“存在”的叩问。因此,静物画这种经典的样式被重新思索赋予了新的意义。
我想,这些有可能正是建斌回来后在喧嚣的九十年代末重拾静物画的动机,在他内心,静物的“静”是一种哲学态度,“万物静观皆自得”,古人的这句话,在建斌的艺术观中有了新的阐释,他用精致的油画技术来使自己进入“静”观的世界,无声的“静”在他作品中体现为相对静止的物和时间流逝的关系的思考(《上午八时的静物》);体现为因物而来的对历史的沉思(《唐颂·妃子笑》);体现为对古代艺术的一种超时空相遇后的感怀(《富贵平安》);体现为今天与昨天在艺术中重叠的迷离(《青花火龙》)。
建斌自己说他在画静物的时候,在摆放物体时常常花费很多时间,画家自己不觉,其实这恰是静物画追问“存在”的内在动因。贾科梅蒂曾说过,现实主义只是原样描写一件物品,但是,在时间和空间关系中,物品的性质永远在发生变化,你永远不可能通过绘画到达事情的“真相”,你只是更接近它而已。所以,静物画的“静”是相对的,如同道家思想中的“静”,它不仅是“动”的对立面,还是“动”的依存者,也是无限的“动”的开始或过程中。所以,喜欢静物画的观者,往往有“一叶而知天下秋”、“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情怀,这正是画家在作品中追求的张力。建斌在前卫艺术大行其道的中国艺术界,日复一日坚持静物创作,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人的注意,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回看建斌的创作历程,虽然他早期曾主要涉及人物画创作,但从已有的几件作品来看,已经可以看出这种一贯的对时间的存在的追问,例如《村口》中的苗女与老屋,突出了人的生命的活动与建筑的凝固的对比;《苗族男子汉》中的男人们的沉穆也让人想起一个民族沉重的历史感;而《足球赛前》那一个男子在走道上的抬腿踢球的背影,很象电影中的定格,让人注意到的反而是此前和此后的形态,这是一种典型的对时间的把握,写实的画面却有超现实的结果。
引人注意的是,建斌近些年的创作中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作品作为静物画的背景,尤其是唐宋的绘画,这与他的静物的选择构成了一种历史对话式的图景,唐宋代的绘画呈现了中国传统美学的高峰,雅致、清新、隽永,青绿山水、古代仕女、工笔花鸟,等等,与他的静物对象是一种奇特的对比关系,它使画家追求的“静”进入到历史之中,同时也进入到一种艺术风格的对话场域,他的蔬菜瓜果等的寻常之物的静物与历史名作经典,具有了“超现实”的意境,使建斌的静物画不同于通常的“静物”创作,而有了一种思想跃然的提升。这一点,《喜柿》起到了点题的作用,漫山遍野的柿子,因一只飞鸟的出现而呈现一种超现实的气氛,那一个凌空飞起柿子与飞鸟构成了一种超自然的对应关系,融汇在辽阔的自然风景之中。这样的静物画,它的形象关系并不是超自然的,但是它所要提示的人的存在与自然的关系却是异样和意味深长的。
建斌的静物创作已经蔚成风格,如他所说,他在借鉴西方技法的同时也融入了中国传统写意的表现,因此,画面的效果典丽而不灰暗沉重。静物画的风格形成是相当困难的,但建斌做到了,我希望建斌能不断超越自己,在这喧嚣的时代,他的创作将给我们带来新的美学体验,这就是,它告诉我们,“静”是一种对存在的把握。
2007年4月22日写于波士顿,2015年10月23日改于杭州 杭间
注:杭 间(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