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蒙,敬望安好,2019. 玻璃,铜箔,20.5 x 0.5 x 15.4 cm.摄影:林沛超 ©杜蒙,致谢否画廊
文/何雨
不知有多少人会把Ember(碳烬)看成Amber(琥珀)。只差一个字母,“碳烬”和“琥珀”截然不同,却又包含相似的情绪。碳烬由迅速升温的木材转变而来,看似成灰,核心却有灼热的火焰,因为它们又小又轻,常被忽视,又是重要的助燃剂,时常会导致森林大火传播数千公里。琥珀则由树脂转变而来,松杉等植物的树脂流下,被地层掩埋,经经年累月的挤压和地热变化成为化石,并可将其中包含的昆虫和植物基因保存两亿年之久。
杜蒙,近来如何?,2019. 玻璃,铜箔,24.5 x 0.5 x 16.5 cm. 摄影:林沛超 ©杜蒙,致谢否画廊
2018年7月,杜蒙在英国莱布斯特参加Norths Land Creative耐克逊玻璃研讨会时开始计划在纽约的第二次个展的主题。她看着北欧连成一片的海平线和地平线,反复听着小濑村晶的《Embers》,告诉我她想做一个新的主题,叫《Embers and Ashes(烬与灰)》。我误会为《Ambers and Ashes(琥珀与灰烬 )》,告诉她这个题目让我想到美国民谣歌手Joan Baez为自己和Bob Dylan无疾而终的恋情写就的一首《Diamonds and Dust(钻石与铁锈)》,1975年写成,此后每次她唱现场,都会加上此后过去的时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都知道回忆的力量,如同钻石闪亮,又如同铁锈斑斑。”
杜蒙,近来如何?(细节图),2019. 玻璃,铜箔,24.5 x 0.5 x 16.5 cm. 摄影:林沛超 ©杜蒙,致谢否画廊
这个误会整整持续了一年,我们分别在北美、亚洲、欧洲、南美旅行,通过微信和邮件保持着联系,断断续续交流展览的计划。五月底,我的先生尤进突然辞世,生活戛然而止。在无数时空错乱的经历后我提笔写下一个个做过的梦,发给杜蒙。这些梦里,过去现在未来的界限不复存在,上一刻他还在身边,下一刻又回到现实。又或者梦里终于接受了现实,却在另一个时空,以另一个身份。阖眼睁眼,好像推开了重重时空之门。这些梦,后来都成为她创作的灵感来源。杜蒙说:“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装着自己梦的盒子,层层叠叠的,看过去很多事件都重叠在了一起。“
信件系列在《杜蒙:烬》展览现场,摄影:林沛超 ©杜蒙,致谢否画廊
信件系列在《杜蒙:烬》展览现场,摄影:林沛超 ©杜蒙,致谢否画廊
有一天,我们不约而同地聊起《情书》,结婚前三个月男藤井树在雪山中丧失,未婚妻博子去雪地里躺下练习闭气,想象死亡,又对着群山竭力大喊“你好吗”,那是她在寄给天国,本来以为永远收不到回复的信上写下的一句简单的问候语。杜蒙据此创作了《信件》(Letter)和《涟漪》(Ripple)系列,包括九件小幅,两件长幅镶嵌作品和四件圆形玻璃镜面镶嵌作品。杜蒙将彩色镶嵌玻璃结合镜面,镜子上刻出一些信里的常用语和绘画。镶嵌玻璃的半透光性使它常被应用于宗教花窗设计,窗外的人只能看到图案,无法窥视教堂内部,而在里面的人则能看到光透过玻璃的瑰丽投影,犹如神迹。镜子的光学效果正好相反,人在镜前照见自己,无法透视背后的世界。玻璃和镜子之间的分割线像是信的折痕,写给他人的信,其实也是写给自己的信,是否得以投递也就不再重要。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光充斥万有,从玻璃中穿透,又从镜子中反射。
《杜蒙:烬》开幕,观众写信给未来的自己,摄影:胡竞心 ©杜蒙,致谢否画廊
《杜蒙:烬》现场,观众可以写信给未来或者过去的自己和他人,摄影:林沛超 ©杜蒙,致谢否画廊
在布展时,我们决定要把信件系列一起呈现在画廊北侧凹进去的一个特别空间,两边有老木头的柜子,好像一个时空之门。画廊团队(林沛超、胡竞心、林璟)专门在画廊的花园里取景,为《信件》系列拍摄了不同寻常的作品图,在镜子和玻璃的映射下,尤进生前时常流连的角落依稀可见,这好像成为了我们集体为他寄出的一封封信。我们在展览上也特别设立了时空桌,让观者可以坐下来,用印有这些照片的明信片写一封信,给未来的自己,或者过去的某个人,最后用画廊的火漆章封印。不少观众选择把这些信留下,依稀可以看到一些内容,也是他们给远方的家人,给自己,和给已经不在人世的人的问候。
杜蒙,拥抱 2,2019. 玻璃,铜箔,旧物. 19 x 24 x 4.5 cm. 摄影:胡竞心 ©杜蒙,致谢否画廊
另一个系列《拥抱》(Embrace)将玻璃和织物结合在一起,杜蒙在日本爱知教育大学参加玻璃艺术家驻地项目期间创作了一些千花玻璃棒(murrini cane),外层包裹薄薄的白色,中间有一丝一缕的红线,再绣入茶水染色的马赛克拼花织物(quilting)上,锋利的断面刺入柔软的织物里。2019年10月,杜蒙在东京参观了盐田千春的个展,震撼于艺术家用空间装置呈现出”不存在的存在“,并以此重新思考自己的创作方向。《烬》直接垂挂与漂浮于画廊空间中,观众漫步其中,直视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沉静,渴望拥抱,又期许疏离。画廊的南北两端,呈现杜蒙最新创作的两件铸造玻璃《呼吸》和《处所》,玻璃和植物成为肢体的一部分,仿佛一个个不知名的戏剧角色,踏上一段又一段目的未知的旅程,在故事中演绎着自己的段落。
杜蒙在上海玻璃博物馆吹制玻璃现场,摄影:尤进·内达夫 ©杜蒙,致谢否画廊
今年9月,和杜蒙再次讨论展览的中文题目,我才意识到自己误会已久。查找了Embers的含义和图像后,我理解了杜蒙想要表达的深意。碳烬看似有毁坏一切的力量,但又蕴含着向死而生的力量。许多学者认为,森林大火是森林自我更新的一种重要方式。火释放了储存在森林地面枯枝里有价值的营养,开启新的生命周期。“烬”也让人联想到玻璃制作的过程。矽砂等材料在上千度的高温下融为液态,再经过缓慢的退火控温环节冷却凝固,消除因为温度、厚度不均导致的应力。2018年5月尤进和我一起去上海,和策展人阳昕串通好,与朋友们相约一起出现在杜蒙上海玻璃博物馆个展的开幕上,给她一个惊喜。杜蒙现场表演吹制玻璃,瘦小的她挑起几十斤的铁杆,将烧得通红的玻璃熔浆一点点塑造成型。做好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玻璃放置在台上,而因为没有严格的退火环节,玻璃一下碎了,她随手从观众递上的花束里取了一支花,放在其中。尤进用相机记录下一切,而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突然去世后,我重新整理摄影档案,才无意发现了这张相片。
杜蒙,爱,2019. 玻璃,铜箔,16.5 x 0.5 x 14.5 cm. 摄影:林沛超 ©杜蒙,致谢否画廊
杜蒙,处所,2019. 玻璃,银箔. 摄影:林沛超 ©杜蒙,致谢否画廊
“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Marcel Proust, In Search of Lost Tim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3).]杜蒙擅长将如梦如幻的回忆与现实化成一个个故事,融入晶莹剔透的玻璃媒介中,以叙述那些恒定存在于起心动念之中,难以表达、转瞬即逝的状态。所谓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这种对个体情感的关注,在女性艺术家身上更常见到。一些艺术家擅长社会议题,讲述宏大的历史叙事和寓言,而杜蒙总是从个人经验出发,关注个体内心世界和人类集体潜意识之间的连接。她大胆而又谨慎地把脆弱的内心世界展现出来,并让我们意识到,人的起心动念飘忽不变,时而脆弱时而坚强,时而晦暗不明时而晶莹剔透。如果我们细细观察身边世界的一切——擦亮的镜子中折射的老房窗台,晦暗的玻璃后透露的云的形状,被锋利的玻璃划伤而又愈合的伤口,我们也许可以对此有所觉知。杜蒙不仅呈现出这些现象,还展现出她创造的一个世界,一个需要观者屏息凝视,澄清思虑的世界。如此,我们不仅走进杜蒙创造的世界,而且更深地走进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
(写于杜蒙个展《烬》,2019年11月30日至2020年2月16日,否画廊,纽约)
杜蒙,呼吸,2019. 玻璃,银箔,混合材料. 34 x 23.5 x 20 cm. 摄影:林沛超 ©杜蒙,致谢否画廊
杜蒙,落 - 1,2019. 玻璃,铜箔. 7.6 x 5.1cm. 摄影:林沛超 ©杜蒙,致谢否画廊
《杜蒙:烬》场景图,摄影:胡竞心 ©杜蒙,致谢否画廊
《杜蒙:烬》场景图,摄影:胡竞心 ©杜蒙,致谢否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