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福 喻湘涟、王南仙 1990年 中国美术馆藏
文/乔晓光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
2019年6月,“泥土的生命—无锡惠山泥塑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我受邀出席展览开幕式和研讨会。在展厅里,我看到了不同时期的惠山泥人作品,既感到亲切,又有新的认识。多年的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我看了北方许多地方的泥人,对比之下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惠山泥人艺术中所蕴含的江南文化底蕴的独特魅力,也意识到当今城市发展中如何应对以往生活中的传统民艺问题。
今天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文化遗产时代,不只是说我们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遗产大国,主要是说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的转型、社会变革带来的快速发展,也使原来的许多自发型的文化传统转向需要保护或抢救的文化遗产。我们许多原来日常化的民艺传统真的要消失了,生活的变化使民俗使用的民艺品真成了孤赏的艺术。
我们在20世纪沿黄河考察的时候和现在不一样,那是一个传统民艺走出禁锢时期、复苏后比较活跃的时代。当年杨先让先生领着我们去黄河两岸的乡村考察,我们看到许多民间美术类型。那是中国农耕时代最后的平安夜,但乡村的变化已经悄悄地开始了。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民间文学、民间艺术都一下跌入低谷。
蚕猫 陈淡明 1985年 中国美术馆藏
贵妃醉酒 喻湘涟、王南仙 1984年 中国美术馆藏
21世纪以来,许多传统由活态的变成死态的,许多在生活当中使用着的物件开始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像惠山泥人这样的民间美术类型,在今天的文化遗产时代已经成为濒危的文化物种。民间艺术历史积淀深厚,我想惠山泥人代表了江南的一个民艺类型,也是一个古城独有的文化记忆。无锡作为江南的一方水土,有自己古老的历史和艺术的文化积淀与创造,惠山泥人艺术就是无锡的一个经典。
民间泥塑南北方都有,虽然都是手塑的泥人,但因地域不同、文化不同而风格各异。用生物学的“物种”概念表述民间泥塑,是在强调这个传统民艺的独有价值。文化的“物种”需要保护,发展也有自己“种群”的文化禁忌。无锡是江南古代有名的古城,水运发达,经济的发展及市井文化的需求催生了无锡泥人的发展。无锡自古作为水运码头,商业社会的发展对戏曲的普及和兴盛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戏曲使惠山泥人有了故事和活的灵魂,也让百姓有了看头。为什么惠山泥人做这么小,人物开脸画这么细,这不仅与手法和土质有关,也融入了江南地域性的传统审美趣味。它与天津泥人张大相径庭,泥人张融入了现代写实的手法,惠山泥人有一种很古典的写意韵味,其中蕴含着雅致的情趣,这可能也与昆曲的审美有关系。在民间,文化共生,口传与图像同属于一个文化生态系统。
刚才讲到无锡惠山泥人中的耍货有群众市场,这讲得很对,但我们忽略了阿福娃娃背后的东西。阿福娃娃和一般的泥人娃娃不一样,阿福背后有信仰内容的传说,阿福是围绕着惠山信仰传说的娃娃,惠山对无锡来说有一些圣山的意味。原来的阿福是怀抱狮子的,是避邪的吉祥物。所以,阿福作为耍货能留到今天,是因为背后有信仰的力量,有民众的文化认同,这些使阿福的形象具有了独特的象征意味,所以阿福作为粗货成为畅销商品是有其背后成因的。
门神 陈钢 2010年 中国美术馆藏
义妖记·断桥 喻湘涟、王南仙 1985年 中国美术馆藏
在民间习俗中,越是耍货的东西、越是粗放的东西越具有普遍性,越具有群众性。为什么?因为它包含着地域文化的信仰,包含着一种普遍认同的吉祥意义。在民间,信仰有自己的水土,阿福是无锡的信仰,不是河北的,也不会是青海某个区域的信仰,所以区域性的信仰也是一方水土独有的文化象征,阿福的微笑就是无锡古城一个非常大众化的艺术品牌,无锡古城还有阿炳的《二泉映月》,阿炳的人生故事也紧连着惠山,我觉得阿福的微笑与阿炳的音乐共同构成了无锡意味深远的古城意象,这些就是无锡古城文化记忆中的灵魂。因此,当我们把惠山泥人作为一个城市的文化遗产去尊重它,就会发现阿福微笑的文化魅力,也会发现民艺传统作为地方生活情感的源泉所具有的意义。
另外,农耕时代的许多民艺传统都是从少年时期开始学习的,许多民艺类型靠的是“童子功”,所以惠山泥人在少年中的传习是一种很有意义的教学与传承方式。孩子们喜欢玩泥巴、画泥人,讲泥人背后的故事,我们不能低估孩子们学艺的能力,他们可能比成人学得更快、更好。建议惠山泥人课应该成为无锡九年义务教育中独有的一门美术课,因为文化的传习同样需要“童子功”。
鸟语花香 张晓瑛、刘琴 2000年 中国美术馆藏
在当今文化遗产时代,中国美术馆能把这样一个具体地域的有代表性和普及性的民间美术品种进行发掘、搜集、整理并推向社会,同时把它收藏保存起来,并定期陈列展览,这样一种举措是非常具有时代意义的。一些濒危的文化遗产进入美术馆、博物馆,也是文化遗产可持续发展的途径之一。我们总说文化遗产的消失是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的必然,其实此话不尽然,农业时代转向工业时代不仅是时代的必然,也是人的必然,也是一方水土、民众、政府的必然,也是国家文化理念与文化政策措施的必然。东亚的文化遗产经验告诉我们,一些有深厚文化信仰积淀和区域族群生存情感象征的传统,在时间意义上超越了时代局限,成为更持久的文化延存,所以我们不仅发现文化遗产的历史价值,更主要的是发现其作为“人的时间”的生命、生存信仰价值。
今天,我们的城市发展要有文化遗产保护与可持续的价值观,同时也要有更宽的文化视野,看到亚洲和世界不同国家及地区的文化遗产经验。中国作为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与非遗名录最多的国家,我们也应探索文化遗产的中国经验。面对无锡这个古城的发展,我想到了日本的京都;想到了日本存活着的剪纸传统及许多民艺类型;想到了捷克的木偶小镇;想到了瑞士北部阿彭策尔地区至今仍存活的上山节、下山节,以及那些保留的民族舞蹈、民族服装及仍然在延续着的瑞士剪纸和农民画。这些事实都在告诉我们,传统与现代化不是绝对的对立,有相克的一面,同时也有相生的一面,以上经验即明证了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从农业时代转型,我们的传统不是必然都要消亡,它还有人的必然,还有国家的必然,还有一方水土民众的必然,所以我衷心地希望阿福的微笑能在无锡保留下来,因为它的背后不仅仅是吉祥娃娃,还有一个传说和地方保护神的故事,一个带有点悲壮的故事。阿福的微笑和阿炳的音乐构成了无锡历史文化积淀的深度、广度及人性的魅力。
这个展览策划的非常成功,它在地方文化生态及民间美术物种编年史视野下的呈现,为文化遗产时代的民间美术传播提供了优秀的案例。
文章选自《泥土的生命——无锡惠山泥塑艺术展》(文化艺术出版社 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