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讲欧洲绘画是科学的,中国绘画是哲学的,这句话基本上是有道理的。文艺复兴时候那些画家,讲究解剖啊,光线啊,它是从科学来的。到后来,那些点彩派,印象派。也和科学有关系,点彩派几种彩色在一起。这和光学、色彩学有关,后来发展了,有的不符合科学。但是从科学变来的,反科学也以科学为根基。而中国画是道,中国文化哲学也是道,这一点。他们讲看出来问题了,但是如果考证,从原本的问题考证。他们还没有这个能力,所以中国的绘画。成为艺术的最早绘画确实和道有关系。当然汉代魏晋之前,中国绘画是不自觉的艺术,是没有理论指导的。没有理论指导的绘画是不自觉的绘画,而不自觉的绘画是以功利和政治的附庸为目的。我举个例子,自觉的绘画以审美为目的,因为绘画必竟要美,绘画的多种功能以审美为最基础的功能,没有审美这一点,不能成为艺术。你说它有教育功能,有认识功能,那标本有认识功能。
标语口号,政治的报告也是有教育功能的,但不是艺术。艺术不管有多少功能,它是以审美为最基础,没有这一条不能成为艺术。这一点首先要区别,一切事你必须把根本的事情弄清,否则你就不要去谈现代美术界批评问题,美术批评画家根本就没有把最根本的东西弄懂,再这样乱批评。他的文章就没有生命力,要把根本的问题弄清楚。中国的绘画在魏晋之前是不自觉的,例如汉画像砖。它是汉代最了不起最广泛的艺术。它不是以审美为标准,因为汉代提倡以孝治天下,你只要孝你就可以做官,在家是孝子出来就是忠臣。大家都要孝,当然穷人的孝,贫困人的孝,是有限的,比如你安葬你的父母没有几十亩地,你搞不了大棺材,你的孝是有限的;我搞几十亩地,种上大树林,墓和坟都大,棺和椁更大更厚,再绣墙即画像砖,让父母在阴间享受。怎么不孝顺,你弄个小的坟墓埋你父母,人家是大坟墓,人家是大孝敬人,是有财力问题。以孝治天下,画出来的画,就不是以审美为目的(他像宣传画功能一样的)。不自觉的艺术也有艺术性,不自觉的文章相当高,但是仍然不自觉。因为它是不自觉艺术,他就不在审美上着想,只要能表达意思就行了。
六朝以后就以审美为目的,文人参与了。中国画才走上自觉。走上自觉以后,是以哲学为指导的。我举个例子。顾恺之是以传神为绘画境界,绘画必须传神。传神就是把神态画出来,那你就不能只画大动作了,渐渐地走上精细的刻画。传神我们不谈,当然传神也是画之道。我们再围绕画道来谈问题。宗炳画山水,写的画山水序,第一次就提出了画和道的关系。山水以形媚道,圣人以神法道,都是谈道。又谈到画之理,道和理是我最早考证出来的,我查了先秦很多文章。什么叫道,什么叫理,后来别人讲,这个不必要搞了。我们学校的老先生讲了,你必须把这个搞清楚,我们搞了几十年没搞清楚,为什么有道和理,我想想也是,为什么有画道和画理呢?道和理确实不一样,古人讲道是万事万物的总规律,道是创始,最早的,一切都是道生的。理呢是一个具体事物的具体规律,理是创生的。以理见道,以道统理。统这个理,这个道是最大的。他提到画,这个画的道理是什么呢?是哲学的。为什么呢?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画画,是为了“味道”。“体道”,再现“道”,画是用以载”道”的。中国的绘画主要表现画外主义和弦外之音。这就是”道”。
中国绘画不是在本体而是在画外的东西更重要。而外国的绘画就是画的本身,结构对不对色彩对不对,本身好就好,而中国画本身好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画外的东西。他说他游览山水,游览山水干什么呢?他体会道。《老子》、《庄子》都以为“道”像水一样。“处下”、”柔软”,“大海之所以为百川之王者,以其处下也”。”处下”者反而为王,教育人们不要处处点上峰,不要刚强。“刚强者死之徒”。宗炳游山水时看到水因柔弱。一泻千里,畅通无阻,木头因硬。便不可能畅通无阻,石头更硬,更不能流动。庄子又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宗炳游山水时都体会到了。但年龄大了,不能游山水了,不能体会圣人之道了,怎么办呢?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于是他便把山水画下来,挂在墙上。卧在床上看,谓之”卧游”。
画山水也要符合“道”,线条不能刚硬。要柔弱,要如行云流水,要有变化。道家之道,各门学术都有道,孔子有孔子之道,佛家有佛家之道。那时候大家得意的榜样是在朝廷做官,为君为人民主要是儒家学说,而那时候忙起来就来不及画画。不做官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就有时间画画,他这时候遁入山林,道家思想占上风,占上风以后他的绘画就体验道家的思想。道家讲五色乱目。五颜六色乱目,他说你这个画有的丹青各种各样的颜色,那就是乱目,我就用水墨,水墨属于玄色,玄而又玄,众妙之门,这个玄就是母色,也就是黑,黑颜色。
早期的绘画也是色彩,各种各样的色彩,西方也是色彩,为什么呢?他不是由道家思想指导,不是哲学思想指导的,绘画当然要有色彩了,没有色彩怎么行,到处都是色彩。而中国的绘画呢?我不是模仿大自然。我这个是表现道,而道家的那五色乱目,我必须用水墨来作画,而道家呢,讲究自由。逍遥游,一定要自由。而外国人搞那个焦点透视,就是不动,就是坐在那个地方,阳光不在的时候就不画了,等到第二天阳光来了的时候再画。一画画几个月,因为他是科学的东西嘛。今天的阳光跟明天的阳光不一样。就不能画了。
中国画是道家思想的体验,自由就是散漫,逍遥游综观天下才是对的,长构图也行,短构图也行,有人说中国画是散点透视了,又是西方的东西套中国东西。散点透视就是没有透视,透视影响自由,但是中国画可以画长卷长轴,这就是道家思想的指导。还有道家讲的是柔弱胜刚强,老子讲了,你一个人活的时候他很柔弱,尤其少女。少女那个青春时期,身材是最柔弱的,你老了就硬了。一死了就更硬了,刚强者死之徒,所以不能用刚强的线条。这就是老子思想,道家思想。后来有一批院画家文化不高,对道家思想不了解,他就是用刚强,文人就反对他。因为你的线条不符合老子的思想,不符合道德。
柔弱胜刚强,你怎么刚强,你看披麻皴是正宗的。披麻皴像麻皮披下来的一样柔软的线条,而这个大片的墨,用墨狠,文人也反对。文人要文雅,文雅胜刚强。要淡,淡是自然的意思,文人和清淡有关系,你看倪云林的画绝对没有浓墨,更没有大片的浓墨。浙派是大片的黑墨上去了,张大千的大泼彩,按理论是文人画最反对的;倪云林的画淡淡的轻轻的几笔松蓬蓬的上去了。松蓬蓬的线条,绝对没有做作,更没有重颜色,这里不合适再补两笔: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淡淡的柔软的,为什么这样搞?看着不过瘾,其实他符合道。道家讲的柔弱胜刚强,很多东西中国的绘画都是这样来的,书画讲究布白。“知白守墨”也是《老子》的话。中国的“中”字,搁在口中的那一竖,两个口一般大。